我的圣诞心愿是:来年编就我的文集;完成我《伏藏》之后的又一部以西藏为内容的新作;再去一趟青海或者西藏,看看草原——这是我和朋友的约定。祈望所有亲人、所有朋友活得比我好。我一直以来的座右铭是:“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希望今年继续对别人有用。最后希望自己修养有成,更加清净、光明、喜乐。
第二十二章 我的思想微博(3)
人可以没有宗教,但不能没有信仰
当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人遭焚,当二战尾声波兰人被害,当“9。11”世贸中心坍塌,当复仇之火在阿富汗伊拉克燃起,我要问:上帝在哪里?曾经有人反问: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人在哪里?我相信没有人就没有上帝,但我永远不接受“人在哪里”是人类审问自己时的诘难。人就在这里,在被神流放之后的归途中艰难趱行。
常常,灾难的制造者转眼就是灾难的受害者。常常,我们激进之后接着就颓废。常常,我们必须在“强奸犯”和“性无能”之间作出选择。这时才发现历史秩序中的生命是多么矛盾而荒谬。信仰精神就是两难之间的存在。它既是逃越又是拯救。它要阻止所有的强奸又要挽救所有的无能。常常,我们是在无所希望中得救。
人可以没有宗教,但不能没有信仰。宗教归宗教,信仰归信仰。宗教只在清净和慈悲的意义上才是信仰的一部分。文艺复兴前的教皇专制、反文明的宗教裁判所、十字军战争以及我们耳闻目睹的种族屠杀、恐怖主义等,不过是拿信仰做了旗号,霸王风月、独夫胆虚而已,跟忍辱博爱的信仰精神在本质上丝毫没有关系。
“宗教信仰”这个词长期迷惑了我们,好像宗教就是信仰,信仰就是宗教。其实不然。残害了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的,是教权和政权合一的权力联盟,而不是人类追寻的信仰,信仰精神从来不反科学。中世纪的宗教黑暗早就告诉我们,如果把宗教和信仰混同,我们就会因为拒绝宗教而使自己失去获得信仰的机会。
宗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利益和信仰结合的集团。作为利益集团,他们不可避免地像所有执着于用权势获得一切的政治集团一样,热衷于武力占领和夺取。作为信仰集团,他们的终极目标又不能不说是崇高而完美的:爱与和平、神与公正、精神对物质的绝对统驭权、道德极端化的无私无我。天堂,是所有宗教共有的理想。
宗教的最大失误就是制造了异教,最大罪孽就是残害了异教徒。它把另外的神性看成了对自己的挑战和威胁,而没有想到天国的大殿里所有的神灵都以平等的身份出席着和平的喜宴。信仰是高贵与和平、有爱与幸福的,当宗教集团之间爆发战争和持续冷战而带给地区、国家、民族无尽的灾难时,它们就与信仰无关了。
信仰至少具备三个条件:一是神的存在,神是善美博爱的象征,是苦难的担当者和道德人性的检验者。二是因果报应的存在,它让“为善必昌,为恶必殃”成为我们的精神律法,把我们的生活约束在诸恶莫为众善奉行的境域内。三是来世与天国的存在,这是伟大的魅惑、灵魂的希望,是我们在尘世忍受痛苦的最后一个理由。
尽管人类关于神的信仰延续了数千年,但神是否存在依然是困惑我们的最大精神难题。佛教告诉我们,你的心就是你的神。如果内心足够平静,世界的喧嚣又算得了什么?当心灵超越世界,一切阻滞都将消散。同样处在穷困之中,基督徒会祈祷上帝的拯救、弥赛亚的降临,佛教徒则以心为牢,认为突破它就能突破一切。
心的突破必然以相信来世为基础:为了来世的美好,这是我必受的煎熬。这种以心代替一切的办法,极大地丰富了信仰的内涵。但佛教的这种有效表达很多时候又是无效的。因为人永远无法摆脱现实的需求,他希望上帝和佛给予满足。这就是人与神的永恒矛盾,也是为什么神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却还有许多人并不信神。
为了满足现实的需要我们信仰了神,但如果得不到满足我们又很容易抛弃神。就像不存在脱离物质世界的精神世界,也不存在超越现实需要的关于神的信仰。那么为什么物质和精神会有矛盾、人与神会有反目呢?因为人的出发点是吃喝拉撒性,而神是不需要这些的。在我们只关注吃喝拉撒性时,神的引领难而又难。
神负责我们的灵魂。有灵魂的人才能感觉到神的存在。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只有当肉体面临堕落、有罪、痛苦、灾难而需要解脱时,灵魂才会以觉醒的状态拥抱神的来临。问题是,又有几个人需要解脱?无耻到没有罪孽感是我们的秉性,理直气壮地犯罪是我们的常态。我们向来没有解脱的欲望,也就一直没有对神的信仰。
不管我们爱不爱神,神都是爱我们的。就算你诅咒上帝,上帝也会对你充满爱,敬佛也一样。很多佛教徒在佛像面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其实佛爱是无私的也是无条件的,他不会因为你没有烧香、你踩了门槛、你大声喧哗而惩罚你。神是辽阔无边的爱,是不怕诋毁的爱,是即使你背弃他他也不会跟你斤斤计较的非凡之爱。
中世纪的教权黑暗让我们领教了有神论制造的灾难,于是我们求助于无神论的信念,寄望于人性道理的自我完善,但结果却是自我完善洪水猛兽般地变成了自我放纵。由此可见,政权和教权的合一必然引来权力的腐坏,必然在肉体欺压的同时伴随着灵魂专制。但如果民族无神,就不仅仅是权力腐坏,而将是全体腐坏。
那么我们到底选择有神还是无神?在我看来,一切有组织意图和集团性质的宗教都可能成为信仰的桎梏。当利益和权柄成为核心,仁爱就会成为可笑的画皮。很多时候宗教体现的并不是信仰而是利益人群的意志。而无神论的漏洞是,它在放弃宗教的同时也放弃了信仰。能不能设想存在这样一种情况:无组织而有信仰或无宗教而有神明?
我曾说,人可以没有宗教,但不能没有信仰。当我们面对人类最大的灾难——欲望,当我们在挣扎中痛苦不堪、恐慌无度,信仰会让我们平静、快乐、享受时光、从容度日。要紧的是我们应该拥有走出教会的上帝、走出庙宇的诸佛。我们可以不通过任何外在的仪式直接跟上帝交谈,直接得到诸佛的护佑。这才叫信仰自由。
他无喜无乐,却可以发掘人类持续恒久的喜悲;他无思无虑,却可以抚慰人类所有的思虑;他无缘无故,却可以让世界布满美好的缘故。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昨夜的一个梦。他在神界的人群里,在人间的神殿中,是不可抵达的彼岸?但假设我就是彼岸,我抵达我自己呢?今夜灵肉分袂,原来是彼岸和此岸的遥眺。
信仰让我们拥有浊世之清、污世之净、闹世之宁、动荡之定。困厄中体现如来,枷锁里追求自由,声色迷离之下才可以金刚不坏,烂泥黑水之中才能有莲花自馨。拥有一种信仰,然后在爱与被爱里缠绵,而不是在它里面挣扎。也就是说,信仰是用来享受的,而不是用来奋斗的。不是你献身信仰,而是信仰舒展了你的心。
托尔斯泰和鲁迅:我们的精神父亲
写完《伏藏》,我知道我已远离鲁迅。鲁迅一生都在痛恨和同情,他痛恨了所有应该痛恨的,同情了所有应该同情的,却没有建树让我们可资高攀的信仰。曾经鲁迅先生是我唯一的崇拜,是我人生之砥柱,但现在他已经砥柱不起我那微不足道的人生了。人生需要大爱,爱朋友也爱敌人,爱君子也爱小人,爱自由也爱不自由。
从毁灭到建树,我完成精神价值的转变,竟用了三十年,剜心之痛,孰人知之。任何光彩夺目、深刻如裂的批判,如果不是以建树爱的理想为动机,则都是靠不住的,都会成为另一茬仇恨与冷战的武器。我们不需要天上的恨,也不需要地下的恨,不需要天上地下互相换位的恨;我们就需要爱,让天地、空气和呼吸都充满爱。
对大爱的追求固然是天真的,却值得憧憬。人类为之激动哭泣的永远是“我有一个梦”。我们只能为梦想活着,为希望活着,而不能为权力、金钱、享受、卑微的地位活着,不能为欺压时的牛逼和复仇后的痛快活着。一切仇恨与贪欲,都会用嶙峋的墙、巍峨的山堵住我们的眼、封闭我们的心。所以爱便是信仰的启蒙。
鲁迅张扬了个体精神自由,却没告诉我们只能自由地爱,不能自由地恨。鲁迅是人生抗争的旗帜,不是引人忏悔的导师。他不是我们的信仰,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神在的信仰。即便这样,我也要说鲁迅绝不会过时,在他走出教科书后,社会将会给他腾出更宽广的天地,来容纳我们对风骨、正义、公道、热血、脊梁的向往。
寂寞才是真鲁迅,就像先生活着时那样。让他继续用思想的力量强壮我们,继续在良知和牺牲的担当中滋养我们的精神,继续以痛苦的省悟为民众请命求法,而不是成为瞰饭的显学和战斗的武器。所以我宁愿鲁迅是神,当然是维护良知、抱诚守真、缺憾示人的神。他使我们的寄托有所附丽,使我们相信神是人的升华。
思想的最大敌人不是不正确,而是平庸。一个思想者除了具备学识和表达的能力,还应该拥有独拔的性情。性情是个性的基础,很难想象一个老成持重的人、一种世故圆滑的观点会和思想有关。思想的穿透力来自尖新的锋芒。对一个思想者,天真和单纯是必要的素质。保持新奇和偏端,比中规中矩更适合思想的存在。
去年是托尔斯泰离家出走、客死驿站的百年祭,俄罗斯举办了国际托尔斯泰论坛,总题目是“托尔斯泰和时代运动:思想家和作家的哲学、宗教、道德遗产”。这就是俄罗斯的特点:它用文学的形象哲学代替了理论的逻辑哲学,用作家的宗教激情代替了神学家的经典教义,用托尔斯泰代替了普世信仰——爱念与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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