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丝丝莫明的兴奋,一股股隐秘的冲动,或许是因为对于这一切我有满腹的话要说吧。
从那场漫长的大梦之中醒来,我一直在回想着这个梦见《红楼梦》的梦,一直思想着《红楼梦》这部书,一直想念着曹雪芹这个人,一直想着《红楼梦》中的那个贾宝玉。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的确是曹雪芹先生创造了我贾宝玉这个人物,与此同时,我贾宝玉也成就了他曹雪芹。可否这么说呢?没有他曹雪芹,就没有我贾宝玉;没有我贾宝玉,也就没有他曹雪芹。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所说的,所想的,所写的,就是我想说的,所想的,想写的,他跟我很相近,我和他很相通,至少他能够代表我。但我同样也得说,有时候,甚至有不少时候,他就是他,而我就是我。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关于我贾宝玉的故事,曹雪芹所述大抵是真切的,只是更多或更深的真,他都还有去写,许多地方他都是蜻蜓点水似的,而这恰好为我留下了许多说话的空地。当然啦,也有些故事是他编撰的,可他编得极其巧妙,令人信以为真。但我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那就是跟我有关的笔墨还是少了些,语焉不详之处多矣(说到语焉不详,我想雪芹先生可能是故意的吧,含蓄,藏匿,这可是曹雪芹先生的拿手好戏,他故意留下了许多谜语让人猜。他喜欢弄谜语玩,想一想吧,一部《红楼梦》,明里暗处,有多少谜语呀)。要说这倒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写的是我们贾府及其相关的另几个大家庭的故事,而我不过是其中之一人罢了,尽管或许我贾宝玉是个主要人物。但这一点,恰恰是我所耿耿于怀的。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想着我梦见《红楼梦》的那个梦,想着《红楼梦》里的那个我,想着,想着,我就有了个梦想,或者说是个奇思妙想:我贾宝玉想写一写自己的故事。为什么不呢?我贾宝玉的故事,他曹雪芹写得,那个高氏也写得,我贾宝玉本人为何写不得,为何不去写一写呢?当然写得,而且得写。实话说,关于我贾宝玉的故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现在我就是要我手写我事,我笔写我心,我书写我情……想到这个,我竟激动得浑身发抖,一连几夜都睡不着觉,满脑子里全都是梦和想……
从此,我有了一个梦想,那就是要写一写我贾宝玉自己的故事。
是的,因为梦见了《红楼梦》,我贾宝玉也要写一部书了,关于我自己的。但有一点我得先申明,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而我所要写的,或许只能算作是自白书,也可称之为回忆录。如此,就从根本上决定了我所要写的,与《红楼梦》是大不一样的。当然啦,我跟人家曹雪芹先生比不了,我要写的书,更不能跟《红楼梦》相提并论。
他是他,我是我,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没必要相比的。
很多人都知道,《红楼梦》一书有很多的多。比如,人物多,故事多,线索多,梦多,亡者多。比如说人物吧,多得不可胜数,究竟有多少人物呢,有说二百多的,有说三百多的,也有说八百多的,我不想做这些没有多大意思的统计,反正人物是足够多的了,其中有不少人物我贾宝玉并不认识,或者说居然连一点印象也没有。
人物一多,故事自然就少不了,线索就难免有些乱,你不读上它三五遍,是捋不出个头绪来的。可在《红楼梦》里,有很多故事,我贾宝玉并不在场,或者说跟我关系不大,我就不去多想它们了。毕竟我不是在像曹雪芹先生那样写小说,要面面俱到什么的。我只是想写一部自白书,我只愿意写那些与我相关的人与事。或者说,我只想写我个人感兴趣的那些事情。而我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情事——情感的故事。说白了,我只愿意去追忆,去叙述那些跟我个人情感有关的,并且是有趣的人物和故事,至于像什么国家大事啦,仕途经济啦,人事纠葛啦,我觉得没趣,没意思(全与我贾宝玉无关。我承认,我只喜欢风花雪月,我不过是个诗人嘛),我就懒得想它们,更不想去写那些物事。是啊,我要从《红楼梦》的那些留白处书写我的故事,曹雪芹讲得略显粗疏的地方,我反而要仔细地记述。他所语焉不详之处,我倒是要明明白白地说一说。
明说了也没关系:一部《红楼梦》,十分曲折,百般花样,千头万绪,而我只想书写那些我心目中最重要的,最有趣的人物与故事。
在《红楼梦》这部奇书里,曹雪芹是动用了许多艺术笔法的,像什么草蛇灰线啦,伏脉千里啦,云山雾雨啦,两山对峙啦,烘云托月啦,背后敷粉啦,千皴万染啦,一击两鸣啦,花样多得几箩筐,光是草蛇灰线这一招,就有五六种套路,比如谐音法、讥语法、影射法、引文法、化用典故法,太厉害啦,太了不起了,但我不必这么做,也不想那么做,我只是由着性子写,由着心情来,才不管什么章法不章法呢,而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写到哪儿算哪儿,我可不是什么小说家,我只是个诗人,并非要写什么小说,只想写我自己的故事,以及我感兴趣的那些人与事。
在《红楼梦》里,我贾宝玉有太多的心事不好对人言。
那时候,我真的没有可以倾心交流的人,即使是我最心爱的黛玉,有许多话我也不能跟她说。现在,我可以了,我可以说出我想说的一切了,我什么都可以说了。是的,我该说出来,我要自白了。
一天天,我都在想着《红楼梦》这部书,想着那场跟《红楼梦》有关的梦,想着那个由梦里的《红楼梦》而诞生了的梦。此刻,我就坐在山上的寺庙里,想着我的梦,做着我的梦。
我要自白,我要写出自己的故事,这就是我的又一个梦,应该说这是一场大梦吧。现在,我打算把这个梦踏踏实实做下去。没错儿,我就是要把这个美梦做下去,这是我所喜欢做的事情。诗人嘛,就是那种不断做梦的人,我就是这么个不断做梦的诗人。没准儿,我现在所要做的——写作,就是发生在梦里头的事情呢。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整个一生,就像是一个长长的梦。而这个长长的梦,由我一天天清醒地做着。眼下,我想自白,我要去书写自己的故事了,就又将成为一个十分漫长的梦。这场大梦,我得一天又一天地做下去,一夜又一夜地做下去,一段又一段地做下去,真不知道何时我才能够完成这个梦。
第二章 我的名字,还有那枚宝玉
在开始讲述我自己的故事之前,我想先说说关于我的名字及其他,或许这并非什么闲话,甚至是很有些必要的,我以为。
我名叫贾宝玉,这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但是,跟我的名字相关的某些含义和秘密,人们未必十分清楚,至于我本人对这个名字的态度,旁人就更无从得知了。而这一切,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丝毫都未透露,对此我是有话要说的。
实话说,贾宝玉这个名字,我一点也不喜欢。宝玉,俗!太俗了!毫无诗意。要知道,我一向厌烦俗物俗事,而只对诗或有诗意的物事感兴趣。可你有什么办法呢?这名字呀,是爹娘给的,就像他们给了你生命一样。不,要是寻起根儿来,宝玉这个名字,应该说是我爹的娘给的。那就顺便先说一下我的爹娘,和我爹的娘吧。我爹,贾政,官至工部员外郎;我娘,是初任京营节度使,后升为九省都检点的王子腾之妹,人称王夫人;我爹的娘,乃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贾府第二代袭封荣国公贾代善之妻,《红楼梦》里凡她出场时多被称之为贾母(看到这个称呼,我觉得很别扭),其实,我那鬓发如银的老祖母她名号多着呢,比如老太太、老人家、老祖宗、老寿星、老菩萨,等等,我爷爷贾代善很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享福了,于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就成了贾府里的女王,偌大的家族,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众星捧月一样围着她转,我的祖母可是一言九鼎之人哪,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祖母曾不只一次地跟我讲过,当初,一见我那白生生胖嘟嘟的小模样,她就欢喜得不得了,而又心疼得要命,她轻轻抱着我,像抱着件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亲了又亲,噢宝贝我的亲宝贝,噢宝宝我的好宝宝,噢噢,我看这孩子呀,就叫宝玉吧。我爹点着头,像是重复他娘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嗯,好,就叫宝玉,就叫宝玉吧。我爹贾政是个大孝子,娘的话对他而言仅次于圣旨。我娘更是个明白人,她婆婆说这孩子叫宝玉,她就微笑着说好,说叫宝玉好。于是,我这副肉身就有了宝玉这个名号。我当然知道,祖母是特别喜欢我,格外疼爱我,才叫我宝玉的。人们都说,祖母对我的喜欢和疼爱,甚至远远超过我的爹娘。她溺爱我是出了名的,许多时候弄得连我亲爹亲娘都有些意见了,但又无可奈何。说我是祖母的命根子,心头肉,这话一点都不过分。而祖母就是我的保护伞,如果没有她的荫庇,我此生的麻烦就会多上无数遭,甚至能否活到今日还是个问题呢。得承认,我贾宝玉就是在她老人家呵护之下长大成人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老祖母之所以这么喜爱我,除了《礼记》上所说的君子抱孙不抱子这种隔代之爱,还有个小秘密,那是由清虚观的张道士不经意间吐出的,说我的形象身段,言谈举止,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即我最像我爷爷。我爷爷他什么样子呢?不知道,我从未有见过他。从老祖母那么疼爱我上看,我想她跟爷爷当年一定是很恩爱的好夫妻,我多次想过我爷爷和我祖母的故事,多次想象过我爷爷荣国公的样子,直到现在,我时常望着眼前哗哗流淌的山涧溪水,想着,想象着,怀念着我那慈爱的老祖母……
宝玉?呵呵,我配么?如黛玉跟我玩笑时的质问:至贵为宝,至坚为玉。你有何贵?又有何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