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还有,每个星期六晚上有个音乐会,我们跑去听,那是师大自己的音乐会,虽然没有大规模的管弦乐、交响乐,可是提琴、钢琴都有,歌唱也有,所以许多歌我都听过,很熟,感觉好极了。
上小学、上中学的时候也去看戏,不过我觉得京戏是一种太古典主义的东西,它有非常严格的形式,你必须按照这个严格的形式来表现,像我们作古文一样,怎么破题、怎么起承转合、怎么结尾,要求得非常严格。你可以有发挥,可是必须按着这个严格的规矩来发挥,一点都不能出圈。这就是古典主义的艺术,它跟浪漫主义不一样,浪漫主义讲究发挥个性。而且我觉得京戏的音乐太差了,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几个牌子,其实应该每一部戏、每一个情节都有自己的旋律,这才符合戏的内容,不能说无论表达什么感情、什么情节都限于那几个旋律,把音乐也脸谱化了。当然我从京戏里也获得了很多知识,有些是非常可笑的,让我以为古代就真是那样。比如京戏里打仗,双方都是一个将领出来带几个人,然后两个主将交锋,真正的战争不会是那样,可是小时候我以为古代打仗就是那样。
当年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娱乐或者知识的来源,那就是电影,大多是好莱坞八大公司的电影,说它是营养也好,毒品也好,真看了不少。当时北京主要的电影院有五家,东城的“光陆”、“平安”、“真光”属于一轮影院,西城的“中天”、“中央”属于二轮影院,设备较差,票价也低,成了我们这个消费层次的人常去的地方。
有几部我影响很深,像《蝴蝶夫人》,那是歌剧电影,还有《倾国倾城》,即AntonyandCleopatra,男演员是FredorichMarch,女演员是ClaudetteColbert,当时都非常有名。还有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导演是Reinhardt,配乐是19世纪的作曲家门德尔松,都是世界名人。还有一个印象最深、至今都不能忘记的,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文名字叫作《铸情》,演朱丽叶的是NormaShearer,那时候北方译名和南方不一样,北方把她的名字译作“薛爱梨”,南方译作“瑙玛·希拉”,演罗密欧的是LeslieHoward,也是《乱世佳人》的主演之一(《乱世佳人》里女主角是费雯丽和OliviadeHavilland,男主角一个是ClarkGable,另一个就是LeslieHoward)。那时候我十几岁了,思想刚刚开窍,才知道,哦,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那时的电影没有配音,都是原文,当然大多听不懂,可是偶尔也听懂几句。罗密欧看见朱丽叶以后说:“啊,那是东方,朱丽叶是太阳。”听了非常感动。从那以后,几次跑到北京图书馆借莎士比亚的中文译本来看。
国产电影我看得很少,如《火烧红莲寺》、《关东大侠》之类,技术上显得粗糙一些,但是小孩子看仍是津津有味的。当时最流行的小说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胡蝶主演,还到颐和园拍外景。胡蝶那时候是电影皇后了,其实阮玲玉演得比胡蝶好,属于实力派的演员,我看过她主演的《三个摩登女性》,不过她26岁的时候自杀了,挺可惜的。江青当时只是一个starlet(没有名气的演员),我没看过她的电影。张爱玲的出名只在沦陷区的上海,我们在后方看不到的。
我小时候读书不是很卖力,不过成绩还说得过去,其他同学的情况不尽如此,确实有开早车、开夜车的,或者既开早车又开夜车,不过他那是死读书,成绩也并不一定很好。我想这和我们的传统观念有关,过去我们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总想着怎么起早贪黑,天不亮就去干,干到夜里不收工。我们在干校的时候两个星期才放一天假,而且来不来就夜战,白天干不完晚上干,其实也没干出多少成绩。成绩不是靠体力拼出来的,要是这样干的话,撑死了也翻不了一番,更提不上翻两番、翻三番。一个人一天24小时,你不能一天干48小时的活,要这样拼的话,爱因斯坦做出那么大的成绩,他一天得干多少小时?〖TXT小说下载:。。〗
包括现在也是这样,我们总有一种落后的农民意识,老想着拼命,强调“吃大苦,耐大劳”,可是进步不能光靠这个,不然整个人类文化能进步多少?前些年我们还提过“超英赶美”,为什么要超它?不就是它比你先进。可它为什么先进?难道英国人、美国人晚上都不睡觉?“满面流汗,终生荆棘”,这是《圣经》里的话,“面朝黄土,背朝天”,中国人干了五千年,可英国历史才一千年,美国连五百年都没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才五百年,它们为什么先进?我们中国人口是英国人口的二十倍,英国才六千万人,我们十三亿人,要论起早贪黑开夜车的话,我们不知道应该比它高明多少,可是近代的伟大开创者,像牛顿、达尔文,包括马克思,都是出自英国,而不是在中国。为什么?是我们中国人懒惰?不能那么说。李政道二十九岁就得诺贝尔,要讲读书,八十多岁的人肯定看得比他多,怎么人家得的了诺贝尔?我以为并不那么简单。
想要做出成绩总得有三个方面的条件,一是天赋,这点不能强求,每个人天赋不一样,这没什么可丢脸的,二是环境,这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争取到的,第三就是个人的努力,但个人的努力应该得法,不能只讲拼体力,老是延长劳动时间、增加劳动强度,那是不行的。读书也一样,书读得好坏跟你拼不拼命没关系,天天开夜车,我不认为那是一条正路。当然,一个字都不看,那成文盲了,也不行,你好好地做了就是,像吃饭一样,不吃饭不行,那饿死了,但也并不是吃得越多身体越好,吃多了没有用的。
鬼子来了
我们这一代人对日本的仇恨非常强烈,我想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会有这种感受了,也可以说,对日本人的仇恨是我们这一代人难以了却的情结。比我年轻一代的,也就是解放以后一直到文革时候的中小学生,他们大概也有一个情结,就是对个人崇拜的情结,一听到伟大领袖,马上泪流满面,我想现在一代的青年人恐怕也没有那种情结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情结,我们那时代情结就是仇恨日本。
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我正在读小学五年级。当时我的一个堂兄从沈阳来,打算看看北京,再回沈阳找工作。9月19日那天,天气炎热,父亲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说:“你不要回去了,号外登出来,沈阳已经被日本兵占领了。”由于当时的不抵抗政策,不久东北三省就全境沦陷了。历史的功过是很难评说的。当时,全国人民都痛斥张学良,作为东北三省的最高长官,竟然一枪不打就放弃了。现在我们知道,张学良之所以这么做是迫于蒋介石的命令,可那时候的人并不能谅解他。国民党只是实现了形式上的统一,东北、西北以及西南的军阀基本上都处于半独立状态,甚至到了抗战的时候,这些地方势力也还表面上服从中央政府,实际上仍有独立性。张学良迫于压力很快撤到了山海关,整个东北三省就此沦陷,北平逐渐暴露在最前线。
为了躲避战乱,不久我们便举家回了一趟老家。我的老家在湖南岳阳,正在洞庭湖入长江口的地方,离岳阳楼极近。岳阳楼非常有名了,和武汉黄鹤楼、江西滕王阁并成江南三大名楼,唐代大诗人杜甫题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到了宋朝,范仲淹写了一篇有名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两句现在大家都会背。一天我在岳阳楼上玩,看见远处有四艘军舰冒着黑烟开过来,到了湖中心卸小皮艇划过来,大概有一二十条的样子,都是日本兵,拥到岳阳楼上参观。我看见他们的帽子上印着“大日本军舰保津”、“大日本军舰出云”,“保津”、“出云”都是他们的船号,出云号就是后来“八·一三”时候的旗舰,也就是司令舰。我看了以后心里非常悲恸。怎么能长驱直入把军舰开进人家的内湖?请看今日之域中,难道竟是日本人之天下?这不是敞开地横行吗?在任何主权国家都是不允许的,可他们居然就这样横行霸道。
冬天,天气已凉,我们又回到了北京。在此之前,我就读于祖家街的第三中学(因为那里曾经是清朝降将祖大寿的旧宅,所以叫“祖家街”),但从湖南回来后正值学期中间,我失学了。父亲的一位朋友和一所私立中学的校长很熟,于是我就被带到这个学校插班。这所私立学习名为“五三中学”,是为纪念5月3日国耻命名的(1928年5月,北伐军占领济南,日本人制造了“五三惨案”),当时北京有很多以营利为目的的私立学校,又叫“野鸡学校”,不过这所学校各方面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糟糕。当时几乎所有北方的中学老师都是北师大毕业的,有一句谚语:“北大老,师大穷,唯有清华可通融。”大概是说北大的学生年龄比较大,师大的学生穷,唯有清华的学生还不错,也有人说这是针对女同学找对象而言的。我们的老师都是从北师大毕业的,总体上讲,水平还不错,而且尽职尽责,非常诚恳。有一次我和关崇焜在学校里和数学黄老师谈话,他平日对我们两人比较垂青,郑重地说:“你们就要毕业了,一定要读一个好高中,入师大附中,将来上清华。”
东北沦陷后,少帅张学良住在北京的顺承王府(即今政协礼堂所在地),我每天上学都要从这里经过,门前堆起沙包,行人路过都要受检查。应该说,当时的张学良是千夫所指的“不抵抗将军”,我在课堂上就听见老师公开地骂:“你堆沙包有什么用?日本人飞机扔一个炸弹就把你炸了。”关于张学良私生活颓废堕落的传说很多,说他吸毒,说“九·一八”当晚日本人攻进大营时,他正在看梅兰芳的戏。国民党右派元老马君武还写了一首当时脍炙人口的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