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在于体验邪恶之广与深,其次在于面对邪恶时感到绝对的无能为力。这种对邪恶的新体验应当回溯到中世纪的衰落时期——新教和新教的魔鬼信仰是一段长期酝酿的产物。海辛哈(Huizinga)这样描述15世纪:[35]
人们把他们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仅仅视为一系列没有穷尽的罪恶,这是令人惊奇的吗?
一蹋糊涂的政府、苛捐杂税、大人物的贪婪强暴、战乱频仍、盗贼蜂起、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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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苦难和瘟疫——在人们的眼里当时的历史几乎就是如此。由于战火动辄绵延不止、险恶的社会阶级频频造成威胁、正义原则已不堪信任而造成的朝不保夕的感觉,又因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想法的困扰和对地狱、巫神和魔鬼的恐怖而更加恶化。世界上整个生活的背景似乎是一团漆黑。撒旦用它阴风惨惨的翅膀遮蔽着一片暗淡的大地。
在路德心中,这种对无处不在、无法控制的邪恶的体验产生了一种神学的新观念,即这个世界所有明显的现象表明它不是被上帝而是被魔鬼统治着的。
“魔鬼是尘世的君主,凡间的上帝(prin-cepsmundi,Deushuiuseculi)。”路德说,“这是一个信条。”
这是一个建立在体验之上的信条:“魔鬼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让那些不知道这一点的人去试一试吧。我对此已经有一些体验了,但是人们在自己也体验到之前谁也不会相信我的。”
“世界和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必须把魔鬼当作它的主人。”
“我们是一个客栈里的仆人,而撒旦是房东,这个世界是它的妻子,我们的情感是它的孩子。”
“整个世界都为撒旦所拥有。”
“整个世界都为它的诡计所奴役。”
“世界就是魔鬼,魔鬼就是世界。”
“每一件事物里都充满了魔鬼,在诸侯的宫廷里,在房舍里,在田野里,在街道上,在水中、树林中。”
[36]
路德不仅在社会的宏观世界里,也在个人的微观世界里发现了邪恶的自主魔力。正是他对于撒旦统治着个人深有体验,才产生了另一个神学上的新观念,即对自由意志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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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兰克顿(于159年)以及其他一些批评家称路德的定命论为摩尼教定命论,说明他们正确地理解了他的这一思想发展趋势。路德的定命论一部分基于对诱惑力量的意识——“没有人能以其自由意志来面对魔鬼”
[37]——但从更深的层次来看则是由于意识到诱惑和罪恶乃是个人之外的一种自主力量作用的结果。
这样一来就消除了传统的关于恶行(vices)
——即个人应当对其负责的过错——的观念,并代之以“魔鬼”。
“因此德国的这位改革者和他的门徒们就把所有的恶行魔鬼化,使德国充满了魔鬼。”
[38]在路德教的一本汇编物《魔鬼的剧场》(TheatrumDiabolorum,1569)中就列举了许多新发现,如渎神的魔鬼、舞蹈魔鬼、懒惰魔鬼、骄傲魔鬼等等。
[39]
路德并不满足于将恶行魔鬼化,他也把美德魔鬼化了。
人并不是靠善行而是凭信仰获救的;而信仰并不是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达成的美德,而是上帝的赠礼。整个传统美德的领域被贬低为仅仅是“善行”
,转交到了魔鬼手中。
“因为我们看到了在基督之外死亡和罪恶是我们的主人,魔鬼是我们的上帝和君王,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才能和力量、智慧和知识使我们自己能符合或者追求正义和生命;恰好相反,我们应该处于盲目和被控制的状态,成为罪恶和魔鬼的奴隶。”因此,“不信仰基督的人身上不仅充满了人世的罪恶,即使他的善行也是罪恶。”这样,罗马式的虔诚就是魔鬼的行为:“魔鬼让它自己做出许多善行,祈祷、斋戒、建造教堂、确立弥撒仪式和圣日,所作所为仿佛它是十分圣洁和虔诚的。”
“做宗教善行(dieWerkheiligen)的人都是撒旦的奴仆,无论他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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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行和生活的严格圣洁方面显得多么地超越别人。“
因此,魔鬼就是“世界的主人”
,所以“人们应当按照魔鬼的意愿去想,去说,去做”
,这乃是以虔敬行为为内容的传统宗教美德背后的主导精神。
由于同样的原因,魔鬼也被看作自然理性,即亚里士多德和托马斯传统中自然美德的最终依据背后的主导精神。理性是魔鬼的“新娘和娼妇”。
理性不仅是圣经信仰的明确敌人,它也与善行使人善良这一亚里士多德的原则有联系。理性是这个世界上一切成就的根源,但这个世界上的善行和成就乃是魔鬼的领地。因此理性的教义只能是魔鬼的教义,理性的声音只能是魔鬼的声音。
[40]甚至后来的新教道德、良心的堡垒也逃避不了路德对人的美德的贬损;他发现了它的虚假性质并将其算在魔鬼账上。
“良心是一种野兽和万恶的魔鬼。
因此诗人们才创造了厄里倪厄斯(Erinyes)和复仇神(Furies)
,亦即向一切邪恶行为施行报复的凶恶的魔鬼。“
“良心残酷无情地为魔鬼服务;一个人应该学会那怕违背他自己的良心也要找到安慰。”那就是死亡这一最残酷的手段。
[41]
路德对自主的恶魔性的体验必然导致新的形而上学的阐释体系,这种体系给魔鬼赋予了一种中世纪天主教神学不曾给予的自主性。路德与摩尼教接近到何种程度——或者就此而言路德特别喜爱的学者奥古斯丁(Augustine)与摩尼教接近到何种程度——这是一个抽象的问题,只能产生充满派系偏见的答案和神学上无穷尽的烦琐论争。只要说明路德不得不重新阐述赎罪(redemp-tion)
这一宇宙戏剧的根本性质就足够了。
在中世纪的综合观念中——就安瑟姆(Arselm)
、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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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斯(Thomas)
、阿伯拉(Abelard)而言——赎罪恢复了人和上帝的正常关系;那位神圣者①使得人和上帝归于一致,其方式或是向上帝偿付因人类罪恶而导致的债负,或是平息上帝对人类的愤怒,或是消弭使人与上帝疏离的反叛。但是对路德来说,这场宇宙戏剧中的对手不是人和上帝,而是上帝和魔鬼,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上来说是互相争斗的;人体化的上帝征服魔鬼。
人在这场赎罪的宇宙戏剧中是被动的。
人并不是第三种力量;他不是属于基督就是属于魔鬼。而且人并无自由意志去决定他向谁效忠。正如奥本迪克所说,我们应该把这种情势看作上帝和魔鬼为着控制人类意志而进行的一场战斗。
[42]
的确,路德不能允许他的这种二元论的体验淹没了基督教对上帝的君主地位的传统信仰;为了调合这两者,他有如下的解释,如上帝允许魔鬼凶狠一时或上帝退出以便给魔鬼。。。。
留出地盘。但是最终效果仍然是承认魔鬼的力量本身是一种实在的反神性的结构。因此,当路德论证人缺乏自由意志的时候,他的论证不是简单地从上帝的无所不能出发的,而是从魔鬼的力量与权力和原罪出发的,正是原罪使撒旦对人的统治得以建立并永恒化。
[43]“在新教教派中,魔鬼应该得到报酬,而魔鬼的报酬就是罪人的灵魂。因此从宗教改革开始之日起,撒旦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就大大增强了。”
[4]根据较为仁慈的天主教传统教义,即使是那些与魔鬼订约的人在最后一刻也可以获救,其方式是实行某种外在的悔罪行动(即路
①指耶稣基督。 ——译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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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所鄙视的“善行”)或通过圣者们代为祈祷(另一个成为新教的原教旨主义牺牲品的观念)。
路德关于不可逃避的惩罚的新观念接过了浮士德传说,并使之成为现代人的一个意义深远的象征。
[45]
基督教信仰也不能使基督徒脱离撒旦的控制。这里的核心教义是路德的一个新观念,即克服罪恶之不可能性。正如特罗尔茨所说,这更显著地表现出与保罗派基督教(PaulineChristianity)
的歧异。
①[46]罪恶不可能克服的教义可以从善行空虚无益的教义中演绎出来,而它又导致了路德关于内心世界的皈依神恩和外部世界的善行、精神的世界和肉体的世界之间的二元论观念。
追随特罗尔茨对路德的立场所作的阐述,我们可以说基督教理想在世界上不可能主动地完成,而只有在未来的生活中实现。因此,路德关于神恩的观念和罪恶不可克服的观念使得基督徒和非基督徒在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区别。基督徒的品性在于获得内在的神恩,而不在于取得外在的成就。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信仰会产生善行,但这些善行对基督徒虔诚的品质或个人获救的事实都不发生影响。
[47]这就等于说——路德也是这样说的——基督徒处于魔鬼的统治之下,然而他又君临于魔鬼之上,魔鬼对他无能为力。这种悖论意味着基督徒被分裂为两个方面,即属于基督的精神和属于魔鬼的肉体。我们再一次看到魔鬼的帝国在新教里是大大地扩张了。整个可见的现实的领域、世界和肉体,都属于魔
①保罗在罗马传教,建立了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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