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能像强悍的野蛮人和善良的自然人那样,凭藉自然的本性去抗击。那基点取于自然主义,而自然主义的“枪炮”早已老得不能再老。自然本性中的善良和自由均无法遏止文明的恶和文明的奴役。自然不能战胜文明的本质,唯精神方可制胜。
文明存于自然王国与自由王国之间,它是中间王国。这里需要的不是从文明返回自然,而是从文明进到自由。像浪漫主义者想返回的自然,像卢梭、托尔斯泰所企盼的自然,均不再是一个受规律性和决定论统治的客体化的自然,而是另一个革新了的自然。它极贴近自由的王国,是“主观性”的而非“客观性”的自然。
“自然”的含义在列夫。托尔斯泰那里特别清楚,即指神、上帝,不指充满生存竞争、弱肉强食和机械必然性的那个自然。
自然在他那里是生成转化的自然,是神的、上帝的自身。另外,列夫。托尔斯泰还视自然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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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1人的奴役与自由
地、庄稼人和使用简单工具的体力劳动等,即赋予自然以淳朴和返回原始状态之义。凡此所述,都说明列夫。托尔斯泰想躬行物质生活的简单化,以及为了摆脱文明的羁绊而转向精神生活。
人总滞留于与文明和与文明技术的某种联系,因而,人从未彻底否弃过文明和文明技术,甚至还把这种“否弃”装入最简单的形式中去。具体说,即仅凭藉意志的导向来进行解救,企图以此脱出多样世界的钳制,趋达与一的结合。这确实散发着人对走出破碎性和走向整体性的期待。但是,凭藉“自然的”和“有机的”指引,也就遮蔽了人的脱出文明世界的破碎的多样性,从而臻至神的生命的整体性的要求。
人感受到自身被文明世界的破碎的多样性所挤压,人被置于一种特殊工具的统治下。
这正是人受到的奴役和人面临的困境。
当今,在人每天的生活里,物质的多样性与日俱增,致使人更无法摆脱物质的诱惑和统治。复杂化了的文明给予人的仅仅是:人栖息于文明的种种规范和条件之下,人自身也被规则化。换言之,在文明中,人的一切生存被客体化,即外化和向外抛出。显然,这不仅因于自然世界,也因于文明世界。
人受文明的奴役是人受社会奴役的一个方面。
没有什么比资产阶级的思想家们对文明福祉的庇护更平庸,更令人厌恶。他们沉溺虚荣,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不朽文明的携带者,喜欢攻讦被他们称为“内部的野人”——无产阶级。只是他们也害怕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作为一种生存,它远离了文化的一切价值和文明的福祉,按马克思所说,即发生了人的本性的异化。问题是:对无产阶级这种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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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奴役与自由91
生存以及这种不幸的生存在数量上的持续增长,究竟谁应该作为被告?无疑,正是那些诬蔑“内部的野人”威胁了文明的、专营私利的统治阶级。没有什么能比资产阶级对文明的庇护更值得摈弃!文明化的野蛮早令人怵目惊心,早不再散发丝毫“自然的”气息,人早就完全笼罩在机器和技术这头怪物之下。
工业技术文明就是不断增长着的文明化的野蛮,就是人的质的堕落。在这里决不会发生返回自然的奇迹。众多野兽和暴君周期性地出现在种种扭曲了的文明的形式中,便是一具铁证。其实,人的文明化过程肤浅得很,人本可轻易剥去它的伪装,但人不断地利用着文明化的一切工具。人贪利,沉溺于其中。
卡莱尔①的关于衣裳的制作与保存的深刻论述,对我们极有启发。这是一个如何审视能见性与真实性关系的问题。
原始主义与文明盘根错节。
文明的内部存留着原始主义,只是它经由文明的改装,已失去自身的素朴、新鲜及强悍。
野人与高文化的人都可以利用技术文明,这是技术文明自身的特点之一。
与此相关的还有,群众生气勃勃进入历史与文化的问题。
历史与文化按自身的原则,总是贵族式的,对此,奥尔捷戈②撰写过《群众的反抗》。但是,鉴于此,以为凭藉群众的数量优势和数量骤增,就可以改变历史与文化的性质,就可以复苏精神生活,这未免天真之至。
把群众的数量视作一笔财富,
①卡莱尔(1795—181)
:英国政论家、历史学史、哲学家。
——译 注②奥尔捷戈(183—195)
:西班牙哲学家。 ——译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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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失为最伟大的偏见。
必须澄清这样的误会,即把“群众”
等同于“无产阶级”
、“人民”。群众是数的范畴,它不能确定最高价值和最高的质。群众拥有各个阶级(阶层)的分子: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小官员的……一切阶级(阶层)
的分子均可以组成群众,甚至还有法西斯匪徒。因此,群众主要不取决于由哪种社会分子构成,而取决于构成者的心理素质。
通常,群众反抗的对象不是某个阶级,而是个体人格。
群众奴性的主要特征是:个体人格晦暗、匮乏个人独创性、亲近给定因素的量化力量、极易于感染的盲动能力、模仿、重复……具有这些特征的人即是群众的人。群众不隶属于某一个阶级。列。波温①曾说,群众比个体人更能慷慨激昂,更富有牺牲,也更残酷无助。确实,在暴动、革命与反革命的游行示威、宗教运动中,常会发现群众很快地被鼓动起来,但又很快地比任何革命者都趋向保守。另外,“人民”不是“群众”。人民有质的界定,它关联于它的劳动、它的宗教信仰、它的一定的生存方式。
群众进入历史与文化只是量的进入,并没有传达出个体人格,也没有质的规定,常显示巨大的被激发性和做奴隶的心理准备。
这一切,正好蛰伏下文明的危机。
群众极易适应技术文明,也极乐意用它来装备自己,但是,群众却很难认同精神文化。人民群众过去所拥有的自己的精神文化,其基点都建在宗教信仰上。
当今这个转折时期,群众更加摈弃一切精神文化,支撑着他们的剩下的便只有神
①列。波温(1847—1910)
:美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有神论人格主义的创始人。
——译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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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奴役与自由121
话和象征,即那些关于民族、社会、种族、国家、阶级……
的种种神话和象征。偶像崇拜对他们万不可少,价值被轻易地注入偶像。当然,文明自身也像国家、民族、种族、阶级、社会制度一样,也会被转换成偶像。
文明与文化的区别仅仅是术语的不同么?
自施本格勒①以来,区分文明与文化的含义成为时尚,但这种区分并非肇始于他。
使用术语都有条件。法国人喜欢使用文明,在文明的总括下去理解文化;德国人常用文化;俄国人过去爱用文明,20世纪以来又转向文化。在俄国,斯拉夫主义者列昂季耶夫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曾区分过文明与文化。施本格勒是从年表的意义上进行的区分,即文明与文化仅指涉年代学上的不同,亦即仅存有年代的转换。这是他的偏颇之处。
文明与文化总同时存在,但从某种意义看,文明比文化更古老和更原始,而文化的形成则迟得多。发明和创造技术工具,包括原始人的制作,就是文明。文明是社会的全过程。
拉丁语的“文明”一词显示社会性,它用“过程”来表示。于此,文明更应指社会的集体的过程,文化更应指个体人的趋达深层面的过程。例如,可以说这个人具有高文化,但不可以说具有高文明;同样,可以说精神文化,不可以说精神文明。总之,文明意味着客体化和社会化的重要阶段;而文化
①施本格勒(180—1936)
: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历史学家,生命哲学的代表人物。 ——译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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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人的奴役与自由
意味着精神活动对物质的加工,意味着形式取胜物质。文化更贴近个体人格和精神。
犹如所有的分类一样,文明与文化的区别也是相对的。
一个时代占优势的是群众和技术,便可以把它称为文明的时代。
通常,文明的时代即指我们这个时代。只是文明的时代里依旧会存有文化,像文化的时代里存有文明一样。在文明的时代里,一方面,技术遮蔽一切,毫无例外地也遮蔽文化,将文化非人性化。
但另一方面,也不乏对技术长足挺进的反拨,例如,浪漫主义者所扮演的角色。无论如何,即便文化环境、文化传统和文化氛围的基点置于模仿性上,像文明所显示的那样,也仍会存在着文化的主要创造者。当然,我们也不难发现,那些颇具文化素养并被誉为文化风范的人,常表达模仿性的意见,常占据中间的位置,干“喉舌”的差事。只是模仿性一进入文化上流或高层集团,就会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当文化上流人士接纳模仿性,顺应传统时,他的一切行动的基点便转移到社会,他就不再是真实的个体人格。
天才绝不会融入文化。文化销蚀天才的火花,把猛兽驯化为家畜。社会化不仅降服野人,也降服天才。社会化把天才创造行动中的野性和蛮力客体化,然后再转注于文化。
文化界于自然与技术之间,它常受自然与技术这两股力量的夹击。客体化世界中不存有整体性与和谐,因此,文化价值与国家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冲突永远不会停歇。国家和社会总企图铸成集权主义,总喜欢为文化的创造者们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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