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一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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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蓑-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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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他拉着爷爷奶奶的手指向湾西边村口处。

爷爷奶奶不相信昏花的眼睛。远远地走来了四个人,三支刚枪刺刀在太阳下一晃一晃的。中间那个人,高大魁梧,走起路来还是军人姿势,气宇轩昂。

“大叔,大婶,我把仕昌领回来了,这下你们老俩放心了!”郑有德小跑过来告诉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从那身影已经感觉到是儿子,只是无言地看着儿子慢慢走近。“爷,娘,我很好,别挂挂着!”大爷说。

“大叔,大婶,还不能回家,要先押在民兵部,等开村民大会审完就放人。”郑有德说。

不管怎么着,爷爷奶奶放心了,毕竟是在自己村里了,一家人都能随时看到大爷,还要给大爷送饭。

大娘已怀孕七个月了,挺着肚子一定要去给大爷送饭。奶奶拗不过,就和她一起来到民兵部。

执手相看,泪眼无语。

“好好保养!我这不好好的吗!”大爷安慰道。

二月初八,民兵正式通知全村,开村民大会,公审国民党分子。与大爷一起受审的还有高守诚。高守诚是因为在村里干伪公事。

公审大会在老槐树底下举行。冬天的老槐树,皱巴巴的,光秃秃的,厚厚的树皮裂着斑驳的口子,像爷爷冻皲冻裂的手。仰天傲视的虬枝,在寒风中舞动着,尖尖的树梢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寒冬。几只寒鸦立在枯枝上,奇怪地看着树下的人们。

树下放了两张大桌子,桌子上堆着从河滩拣来的鹅卵石,掺杂着些碎玻璃碴子。这些美丽的丑陋的形色不一的鹅卵石,如战争失去丈夫的寡妇,在河滩寂寞地呆了不知多少年没人垂青而变得老气横秋风韵全失,潮起潮落,风吹雨打,任他们流水冲刷,纵流沙磨蚀。岁月是他们的刻刀,深深地烙上了沧桑的符号,流年是他们的画笔,使他们带着墨黄色的凝重。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今天还有被人们宠幸的机会;而这些美丽漂亮赖皮似的玻璃碴子,平日只有躲在墙脚孤芳自赏,哪得机会被人欣赏,偶尔会有黄狗撅起屁股撒尿拉屎或有不洁之徒随地便溺黄狗不如。他们都没想到,历史把他们推上了大桌子。

“上去!跪下!”民兵命令五花大绑的大爷和高守诚各自跪一张。当地老百姓对这种审判方法叫“跪大桌子”。

树下聚集了老老少少100多人,村里很多老百姓对这事情是不感兴趣的,人群里很多是村里其他在外干国民党的家属。父亲夹在人群里,发现“四大头”、高梅云、高民云、老曹鬼的家属都在。这些国民党家属是民兵逼着必须要来的。

“欢迎李仕昌跪大桌子!”民兵王希成宣布。

“乡亲们,今天我们召开国民党分子李仕昌和高守诚公审大会,希望大家踊跃揭露他们俩的罪行。”郑有德开始讲话。他知道这也是走过场了。

人群保持缄默。

“大冬天着这么冷,希望乡亲们配合我们的行动,也尽快给他们一个结果。”大爷跪在鹅卵石玻璃碴子上,略低着头,身子轻微颤抖着,膝盖顶在尖尖的鹅卵石和锋利的玻璃上。瑟瑟寒风,吹乱了他的长发。额头上小时候被骡子踢伤的疤痕在清风揭起的乱发中时隐时现。身材矮小的高守诚,与其说是跪在桌子上,倒不如说是蜷缩在上面。两边各自立着一个手持“汉阳造”的民兵。

“李仕昌,你不积极响应安丘县委开展的‘叫子还家’运动,死心跟着国民党走,现在被武工队抓住,你要老实交代你的历史罪行。听见没有?”郑有德顿了顿。又问道:

“你和李老五、王老汉在村里干伪会计的时候,一冬天喝了些大米绿豆粉团子,是不是?”见人群里没人发话,郑有德问大爷道。他知道怎么也要给大爷捏个罪名。

“是!”大爷回答道。

史载,1947年元月上旬,中共安丘县委发动群众对蒋军家属开展“叫子还家”运动,叫回900余人。

郑有德捏造大爷喝大米绿豆粉团,只不过意在大爷干国民党贪图享受。大米绿豆粉团在当时是一种很享受的东西了。粉团从选料到制作,工序复杂。先是选用质量较好的上等绿豆和十月大米,舂粉晒干备用。制作时,将水煮沸,放进米粉煮熟(米粉与水之比例因粉质不同而异,一般以使米粉湿透为宜),拌以生粉,用力搓匀,滚成圆柱状的粉团。搓好的粉团,以手指按之,按处下陷而四周不现裂痕,放手后随即弹起复回原状的为合格。

“高守成,你给村民量地的时候,有意多给王寡妇划了一分地,是不是?”郑有德又问高守成。

“是!”高守成答道。其实,他心里也知道郑有德是在胡说八道。只不过是有一次他给王寡妇送土地册子恰好碰见他们俩在一起翻云覆雨。

郑有德知道没有多审的必要,当场宣布:

“罚李仕昌一石二斗谷,限三天交齐!”

“罚高守成三石谷,限三天交齐!”

他知道民兵值班、值勤、外出活动需要粮食。

晚上,大爷揉着红肿的膝盖,与爷爷商量怎样上缴那一石二斗谷。正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一时哪来这么多粮食?爷爷只顾低头到处乱摸,想吸烟解闷。

“爷,怎么办?这次武工队已经照顾了,幸亏郑有德带回村里处理。”

“是啊,这咋办?一石二斗谷,抵得上三分地哪!”爷爷本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

这倒提醒了大爷。

“咱们卖地吧,过去一时再说。”

“卖给谁?谁买?”爷爷问。

大爷无语。

“卖给你四叔吧!他还有粮食。分家时他就多弄了,以后别人邻居告诉我的。算了吧,都是兄弟,不计较了。”四爷爷自从分家日子不难过,有粮有田,大儿李仕能、二儿李仕德都在夏坡学堂里上学,只有女儿香臻在家。

对于以粮换田,“守田奴”四爷爷是巴不得的事情。他对土地看重的要命,分开家后,他就梦想有一天能过上“30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农生活。

“唉!就这3亩地,怎够吃的?”他时常叹道。其实,在那时,相对于爷爷、邻居和村里其他老百姓,他小日子也算过得可以了。至少有粮食吃,至少能吃饱,自己孩子至少能上得起学。比起我爷爷他这亲哥哥,他是天上生活了。

“四弟,为了仕昌,我把家北三分半林地转给你,你替仕昌交上那一石二斗谷吧?”爷爷这叔伯兄弟四个,他对自己的亲弟弟,就称呼四弟了。

“好,三哥,行!”四爷爷巴不得,尽量掩盖内心的喜悦。

夜里,四爷爷做梦都流口水,直流到炕下。

就这样,大爷的过去一抹而平,共产党不再追究计较。爷爷和村里认为大爷再也不会生出什么事情了,都相信大爷回头了,会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期间因为大爷身棒体健,村里安排他去临朐出差完成县里安排的任务,抬磨电机,来回一周,他拿着县里开的证明条子回村,村里非常满意。

爷爷奶奶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槐树皮似的老脸像三月阳春,舒展了不少。

阴历三月十三,“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老家破麦秸草屋里传出了一声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大爷刚从临朐回来,满院的喜气冲净了他一身旅途的疲劳。看着皮肤略黑的女儿,闪着黑亮的大眼睛,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喜悦。抬磨电机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托着女儿,像托着一个美满的梦。

“哇……哇……”女儿很有生气地和大爷对着话。

“喳喳喳喳!”房屋梁上今年住了一家新邻居。新出生的几只小燕子也在探头嘻叫着。

“人之所求,渠渠无远。又是老大,乳名就叫渠吧!”大爷说。“渠”字在古汉语中有魁首和深远的意思,大爷取其意而定女名。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女儿起个正式名字就不能与我们家人相聚了。以后大娘改嫁后,这个女孩也就是我的姐姐随着男方姓,起名为王志远。

1947年2月21日,华东局发出《关于目前贯彻土地改革、土地复查并突出春耕的指示》,肯定了“五四指示”和“九一指示”的成绩,指出运动中有些地区土改不彻底、不全面,在土地分配问题上存在着不公平和脱离群众的富农路线倾向,要党组织充分发动群众,开展深入的彻底的复查运动,对复查的内容和政策作了明确规定。

几个月后的1947年7月7日,华东局又发出《关于山东土改复查新指示》(即著名的“七七指示”),指出1946年的华东局“九一指示”犯了原则错误,存在土改方针的“非阶级路线”,执行的“非群众路线”,这就是山东土改不彻底,大部流于形式主义,所以不能成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的症结所在。

郑有德民兵队长不干了,上级说他工作力度不够,换上了血气方刚的年轻民兵王成才,并兼任农会会长。

刚一上任,王成才就激动得觉也睡不着,恨不得白天晚上把土地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再创秦戈庄模范村。

老槐树底下,他把所有村民召集来开大会。他挥舞着拳头,唾沫四飞,慷慨激昂。

“乡亲们,各地都行动起来了,我们村行动这么慢腾腾,这样如何巩固我们的胜利果实!共产党让我们翻身当家作主,穷人终于自己说了算了,要发挥我们穷人自己的力量,把地主、富农清扫出去,让地主没有地,富农分坏地。包括做买卖的也要清扫,都是我们清扫斗争的对象。”

他顿了顿,“地主要斗,富农要斗,中农也不能放过。土地都要打乱平分,不管过去有土地的,还是没土地的,每人都要平均分得一样多的土地。不仅土地要分,这叫做‘土地大推平’。他们的财产也要分。”

老槐树下摆了一溜三张桌子。王成才、妇救会会长高月蛾及农会成员正襟危坐,下面是群情激昂的村民。

村里唯一的大地主高有财,说他有财,还真没财,从祖上开始就省吃俭用,把牙缝里的东西都挤出来,积攒买地上百亩。即使如此,平常也看不出像书上和戏剧里描述的刘文彩、黄世仁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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