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生涯。要饭,特别在这春天要饭,连个半饱都要不出来,上哪要啊!实在没的吃,奶奶领着四叔、五叔到田野麦地里拔麦蒿回来揉一揉生着吃下去。那麦蒿,有一股异常的冲鼻的味道,着实不好吃。那麦蒿,我认识很清楚,那是麦地里的一种杂草,小时候我经常被母亲打发去从麦地里拔出来扔到田边地头。如今也成了爷爷一家果腹的食粮。
表爷爷看爷爷饿得没办法,有时喊过去让他帮忙干活。
“二哥,你扛张镢,到库区咱家地里刨茅草,你愿意刨多少算多少,刨够了刨累了把镢一扔歇着,你就在我这里吃顿饱饭吧。”表爷爷为了让一家人看的过去,这样对爷爷说。但这样不是解决爷爷和一家人的根本办法啊!
一家人靠要饭不行,父亲又拉下脸皮来到老姑家里,帮老姑干活挣碗饭吃。“爷啊,咱回去吧,再这样一家人就饿死在外面了。他们不会当场给我们打个枪眼,怕什么?鬼的好告诉我,人家流亡家属都回村里了。”父亲再次央求爷爷。
“人家是人家,我们和人家不一样啊!”爷爷说。
爷爷自从那次审查,白白的被那石头蛋子砸死人的场面吓怕了,要是回去,果真被人家用石头蛋子掐(砸)死怎么办?
爷爷也知道一家人情况的严峻性,但一想起那不寒而栗的场面就犹豫了。
“爷啊,没事,操他娘!他们还真给打上个眼?”父亲说。“要不这样吧,让我娘先领着哑巴回去探探风,看情况再说。娘,你回去先去王成才家。”
奶奶领着四叔来到了村支部书记兼民兵队长王成才家里。王成才不仅乱世成才,还乱世发财。那次分浮财他分到了高地主的大房子。高高的土台子上四间青砖大屋,与周围低矮的茅草屋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我们那里对这样高大辉煌的房子就称做楼了。
“大兄弟啊!”奶奶在王成才门口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好。
“啊,是老二家嫂子来了。仕昌?”王成才问。
“仕昌?俺不知道啊!”奶奶说。
“不知道?你要是叫了仕昌回来,你们就可以回来。不把仕昌叫回来,你们一家别想回来。”王成才说。
奶奶吓坏了,不提大爷罢,一提起大爷奶奶心里更难受,自从过年回家一次,再也没见儿子了。爷爷曾经打发父亲去看过大爷,但人家留守的告诉父亲,大爷跟随队伍已经开拔,只说去了坊子,其他一无所知。如今王成才还逼问大爷,要是奶奶真知道大爷在哪里,奶奶倒放心了。
奶奶离开王成才家到家一看,整个院子满目凄凉,几棵衰桐在春天里无力地冒着嫩芽,有的树枝由于火烤已经枯死,靠近房屋的两棵梧桐被烧得焦黑,只剩树干,在盎然的春天里哭泣着,仰天申诉着世道的不平。家里唯有的一间半屋已经化为灰烬,屋顶檩条烧得黑糊糊的剩下几根半截无力地斜挂在半空里叹着气,黑黑的屋墙裸露着暗淡和无奈。南屋和门楼子也难逃厄运,只剩下墙体在春风里无力地站着。
“老天爷啊!作孽啊!”
奶奶一腚蹲在地上就号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四叔边哭边骂,跺着脚四处骂。
当夜奶奶和四叔在四奶奶家住下,第二天回到了兵马营。
父亲正在和老姑推碾,把玉米碾碎。看奶奶回来了,父亲一阵惊喜,赶紧迎上去。
“娘啊,你回来了。怎么样啊?”父亲问。
“咱家回不去了,咱那屋找人点上了,全部着(烧)成个香炉子了。”奶奶红红的眼睛哭着说。
“呜呜呜呜!”父亲磨棍一撒,痛苦地在磨坊里打着滚,撕心裂肺地大哭,奶奶、老姑怎么拉也拉不起来。1947年腊月初一国民党偷袭秦戈庄,王大勇断后点民兵房子的时候,因为老爷爷的房子和爷爷房子紧挨着,王大勇也辨不清,干脆把爷爷的房子也给点了。
“唉!当时自己连个窝都没有了,让人都烧光了,眼都不敢睁啊!”父亲讲到这里小声伤心啜泣着。
过了三天,父亲怎么想还是应该回去。
“爷啊,走吧,咱们回去吧,在这里没有招了。你别拗了,你看亲戚都帮不上了,都这个样啦,就连我表大爷也顾不上了。咱回去吧,死咱也死在那屋框子里。再不回去就死在外面了。”父亲好歹劝说着爷爷。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今年虽是迟到的春天,但仍挡不住春天那轻快的步伐。三月小阳春,一片春光明媚。使狗河的冰已经融化了,剩下岸边一些余冰还在对冬天温存地缠绵着,迟迟不肯迎接这温情的春日。河边杨柳婀娜多姿,摇摆着淡黄色的柳枝,开着黄黄的花,半含春风半含垂丝,轻吻着河水。小河潺潺,恢复了往日的欢快。“麦穗子”鱼儿无拘无束地在水草里咬着嘴求爱,温顺的“沙里趴”好像对春天的到来还没那么敏感,慢腾腾迟钝钝地在沙子里游弋,只有那尾巴不停摆动显示着春情。青蛙在水草里“呱呱”不急不慢地叫着求偶,岸边的温水草丛里到处是青蛙产的卵,粘粘的滑滑的柔柔的与水草编织在一起,像女人的玉臂温情地缠着心仪的男人,借助于水草和水温,孵出的小蝌蚪,晃着黑黑的小尾巴,演绎经典的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芦苇已经冒出嫩长的绿芽,婀娜的身子肆意地伸向蓝天,随风轻摆,刷刷作响,荡漾在这无限的春光里。芦苇荡中一种叫“苇喳”的黄鸟扑棱着翅膀借助于芦苇的掩护在尽情地骚动着,芦苇在摇在摆,苇喳在跳在飞,搅动着这无限的春天。春燕一跳一跳地在河边左顾右盼,衔泥做新窝。河边树林里那些野茄子不失时机地穿着花裙子高挑着紫色的小花,惆怅怨芳。灰灰菜虽不开花但变化着不同颜色的叶子赶来凑热闹,沙子里有一种小的爬行类的虫子“咬咬狗”趁着春天在做窝,一个个酒窝样的沙窝给沙滩添加着靓丽。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1948年阴历三月初三,春雨霏霏,烟雨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戈庄村西边,来了一支特殊的队伍,带队的是一个清癯高瘦的老头,肩挑铺盖卷,在春风中不堪憔悴,老实而木讷,后面一个老奶奶两手各挎一个包袱,满脸带着沧桑和疲惫,再后面一个干瘦的小伙子,一手铺盖卷,一手大包袱,黑瘦的脸上带着对世道的不平、无奈和愤怒,两个小孩紧随其后,最后面是一个憔悴无奈伤心的妇女抱着一个小孩。
经过一个冬春的流亡生活,在父亲的强烈要求下,爷爷终于带着一家七口人回到了秦戈庄。
四叔兴奋地跳到河边,用手掬起一捧河水,“啊啊”地叫着,刷的一下,把水洒向河中,迎着斜风细雨,解开对襟的夹袄,张着双臂,撩着春的气息,任春风满袖,春雨吻面,多情地涤荡着他柔嫩的胸膛,向亲爱的使狗河展示他的到来。
久违了,我的使狗河;久违了,我的秦戈庄;久违了,我的老槐树;久违了,我的降媚山;久违了,我的老梧桐;久违了,我的故乡!父亲看着蒙蒙春雨蔼蔼烟雾中的村庄,看着老槐树模糊的身影,擦了擦感伤的眼泪,换了换手中的行李,说:“爷啊,我们先去庄长王希提家,再去王成才家。操他娘!就是打上个窟窿眼,我们也要去。”
“表大爷,过年好啊!”父亲见了王希提先问,带着阴郁尽量向上的心情。“你看看,老二,什么时候你才来?你领着些孩子怎么不早来呢?”王希提看着“踢里踏拉”的七个人,对爷爷说。父亲一听,心里“扑通”一下心就落下去了。“人家这不是很好啊!”看来不会对爷爷怎么样了。
“走,爷,咱再找王成才去。”
“二哥,回来了,你看看,你带着这么些孩子……”王成才态度大变,说着好话。事后父亲才知道是自卫团老宝给王成才送了一只鸡为爷爷一家求情。因为当时老宝等人被抓了去是大爷帮助释放出来的。
“爷,再找四财神去。”四财神高斋玉当时是副庄长和村副书记。
爷爷父亲七个人从王成才家里出来,正沿着胡同走着,迎面恰好来了四财神,他穿着个大袄,两手袖子相抄,把胸前透风的地方夹得紧紧的,身子微屈。
“四爷爷,过年好啊!”父亲先上去问好。
“啊,是老二家孩子啊!”四财神认出是父亲。
“四叔啊!”爷爷问道。
“来了啊,老二,快里面歇歇。”
四财神和爷爷一起来到爷爷家。仅仅一个冬春,故园满目焦土,断垣残土,枯桐褐墙,春风四起,刮起一园凄凉,春雨斜来,打湿一片荒芜。偌大院子,只有那盘磨忍得孤独,享受寂寞,雨中愁闷地看着爷爷。只有春燕呢喃衔泥徘徊凄叫。冬去春来,往日菲菲萋萋,如今荒凉昏暗,故园难找,故园何在?春燕如此,何止故人!春风沾面凉身,春雨湿衣寒心,看着凄燕徘徊踯躅难觅旧宿,看着故地老桐断墙残垣,爷爷凄凉伤心悲愤满怀,禁不住抱头蹲地大哭。
“哇哇哇哇!”姐姐经过一路颠簸,又渴又饥又累地哭起来。
老屋不可能居住,无奈之下,爷爷敲开了他亲弟弟四爷爷的家门。
四奶奶开门一看是爷爷领着一家人,“轰隆”一声把门紧闭。任爷爷再叫,也不开门。
四财神一看这样不行,站在四爷爷门前一块大石头上,隔墙探头对四奶奶说:“四嫂子,四嫂子,你这样可不行,你大哥一家人大老远回来,屋被烧成这样子,你不留,谁留?快开门,天还下着个雨,快开门!”四财神言语诚恳,颇为动人,但是雨打寂寞梧桐深院紧闭门。
“咚!”四财神一脚跺在门上,把声调提高。“效亮,你究竟开不开门?你以前的土地身份大队里还没追究,是不是要把你划成中农?”四财神这话管了用,开门的是四爷爷。
“四叔啊,女人家别在意,进来,快进来!”四爷爷也说不上是让四财神还是让爷爷一家。
于是爷爷七口人拉着脸皮暂时住在四爷爷家的两间偏房里,虽瓦可漏月,门不闭风,但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