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起率整编第64师、54师及57旅,共五个旅的兵力西援潍县,遭解放军十三纵和胶东军区部队的强力阻击,被歼4400余人,滞留于大沽河两岸,不能进展。济南守军王耀武亲率整编第73师、84师、75师,共三个师的兵力东援潍县,在解放军七纵和渤海军区部队的节节阻击下,被歼3000余人,到21日才进至临淄、益都一带。由于潍县被迅速攻克,5月1日和8日,这两路援军才各自回撤。
大爷所在某部三连在解放军猛烈炮火攻击下,队形早已打乱,各自为战,阵地上一片混乱,火光和硝烟经久不息。激烈的枪声、爆炸声和嘶哑的喊叫声、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四周是解放军的喊杀声,黑压压的大军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巷战十分惨烈,双方很多不顾春寒扒了上衣,或冲锋枪扫,或白刃战,脑浆四迸的,断胳膊缺腿的,咬掉耳朵惨叫的,互相抱着拉手榴弹双双自尽的,肠子淌了满地的。有一个年仅17岁的解放军,被一把刺刀穿胸而过,斜倚在墙上,眼睛还大大地睁着,他双手也执着一杆长枪,刺刀扎在另一个大约17岁的士兵肚子上,那国民党士兵仰天倒在地上,嘴里还含着半边耳朵,惨状无法描述。刺刀、铁锹、枪托、手榴弹,一切可以用来近身肉搏的武器都被拿在手里,砸开对方的血肉,割破对方的咽喉。一把刺刀扎进了一个人的肋部,还来不及拔出,自己就被另一把刺刀刺穿。刚刚砸扁脑袋的手榴弹拉开弦投掷出去的同时,一串子弹脑浆迸裂……硝烟和鲜血把整个阵地烧焦了,混杂在这个阵地上血拼厮杀的每个人似乎都即将被熔化。大爷顾不得这些,也不和解放军交锋,只想找个机会躲过算了,其实以前就一直有机会,可战前根本没找到机会逃脱,大爷骨子里的软弱性甚至认为就是逃脱了,共产党也饶不了他。一开始还和李福成在一起,仗打乱了,李福成也找不到了。拐过几条巷子,他听见后面有人大喊:“站住!”他回头一个点射,那边躲到了墙后面。大爷转身刚想继续跑,突然看到前面闪出一个身影,待大爷看清了,那身影已离自己只有50多米了,谁也躲不过谁了,双方都端着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像是要把对方吞进去。大爷能清楚地看到那解放军最多不过20岁,一米七的个头,一张稚气的圆圆的娃娃脸,嘴唇上挂着茸毛,头上一顶软舌军帽,宽大的土黄色的军装掩盖不了他单瘦的身体,左手擎着枪托,轻微地哆嗦着,与镇静威武的大爷相比,真有点寒碜。双方都对对方的突然出现一愣,大爷刚想扣动扳机,突然他想起了奶奶,他想起了奶奶那白白的头发,那含辛茹苦饱经风霜的沧桑,他想起或者这青年连婚都没有结,他母亲或者还等着他回家找媳妇抱孙子。“投降吧!”他蓦然想,保留两条生命,这么近的距离,一开枪两个都要死,这毕竟不是打日本鬼子啊,要是日本鬼子,他的冲锋枪早喷出火舌了。大爷刚要把端枪的手举起来,就因为大爷脑子这一顿的刹那,对方的冲锋枪“哒哒”响起来,六七发子弹全射进了大爷肚子,大爷痛苦地扭曲着,一米八的身躯摇晃着,脸仰望硝烟弥漫的天空,手中的汤姆逊冲锋枪喷着火舌成扇形扫向了天空,划成了一轮漂亮的半圆弧新痕,像他写字时的大毛笔一气呵成,在半空挥舞着,飘然而落。模糊中,他看见了少女朦胧般葱葱郁郁的降媚山,那随风吼叫的老松树,那红彤彤酸脆欲滴的酸枣,那风中舞动飘忽找家的蒲公英,那蹦蹦跳跳的野兔,那山上儿时一切美好的回忆……他看见了巍峨冲天娥眉高冠的老槐树,母亲般抚摸亲吻着大地;他看见了清澈的使狗河,那潺潺的流水,那低矮的茅草,那婀娜的芦苇,那顶土羞涩的野蘑菇,那翘尾跳动的松鼠,那缠绵清叫的“哨钱”……他看见了爷爷背着干粮带向他走来,慈祥地抚摸着他的头,掏出大而圆的“耙菇”,他吃得那么香那么甜;他听见奶奶袅袅炊烟中迈着小脚在大街上四处喊着他的乳名叫他回家吃饭,他看见轩窗回廊,碧云笼碾,烟锁四野,与爱妻凝眸握手无言,风鬟雾鬓,残杯冷酒,凄泪千行;他看见女儿张着小手颠颠地扑上来,他硬硬的胡子扎着女儿,女儿格格笑着尖叫着……一切都模糊地构成了子灵老爷爷的山村水墨画,一切都构成了“仓三易斋”的灵魂。
“咣!”大爷魁梧的身躯轰然坍倒在地上,冲锋枪跌在了一边。
“哒哒!”那解放军突然头部中弹,巨大的冲击力使他猝然后倒。
“仕昌,仕昌,你怎么样?”李福成和另一个士兵跑过来,看来那解放军是这士兵开的枪,那士兵边喘着粗气,边换着冲锋枪弹匣,枪管冒着缕缕蓝烟。
“不……行……了!”大爷不筛不筛(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说。李福成一看,够戗了,大爷肠子白花花的全出来了。
“快走吧,来不及了!”那士兵催促到。
李福成转身和那士兵边观察着四周边退却着跑了。
这天是阴历三月十九,正是爷爷去刘山石家峪要饭的那天。爷爷背着二姑给的十个“耙菇”回到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沉闷地看着四叔、五叔啃着“耙菇”,看着大娘给孩子喂饭。这天,他特别想大爷,自从年除夕一别,便杳无音信。潍县隆隆的炮声模糊地传来,像是击着他的心。夜里,他梦见大爷一身戎装向他走来,冷冰冰的脸,也不说话,慢慢地提着冲锋枪,转身走了,模模糊糊地走入了朦胧的雾中。醒了后,他听见大娘在哭,伴随着降媚山上刮过来的风呜呜叫着。
战斗结束后的几天里,老潍县城里到处泛着臭味,老鼠遍地跑,乌鸦四处飞。大街上、小巷里、院子里、河里面到处是东倒西歪的尸体,分不清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军的,有些是伤员,因得不到治疗又死去。新成立的市政府组织市民和郊区农民搜埋尸体,每人每天发给粮食两斤和一点北海币。据郊区农民讲,他们用二齿子抓着腐烂的尸体,拖到坑里埋掉,一个坑可以埋好几个尸体。
那里面,肯定有大爷的尸体。
是役,潍县全境解放,成立潍坊市。国民党第96军军长兼45师师长陈金城、保安司令张天佑化装从东门逃窜。前者被生俘。关于后者的死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被击毙,一种说法是自杀。之后干过伪国民党乡长的李竹明也被政府审判枪毙。
父亲是从仕光大爷嘴里知道大爷死去的。
李福成死里逃生,回到村里,他遇见了仕光大爷。
“兄弟,你知道仕昌的信息吗?”仕光大爷问道。
“大哥啊,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效何我二大爷啊!仕昌回不来啦,要回来就刮着泉风(旋风,意指阴风)回来了。”他告诉了仕光大爷一切。“我就知道这些,估计仕昌肯定活不了啦,当时那么紧张,我也顾不上了,只看见他肠子都淌在外面了。”
晚上,仕光大爷家里的挺着怀孕的肚子在捞泡好的地瓜干,准备第二天摊煎饼。她以前生过两胎,孩子生下来都死了。仕光大娘突喊肚子疼,半夜难产连人加孩子都没活下来。
父亲陪着仕光大爷把人埋了。仕光蹲在坟前默默不说话。昨天人还好好的,今天阴阳两分明。
“大哥,别伤心了,回去吧!”父亲和仕光在叔伯兄弟中是关系最好的。
“二弟,你说我们家里怎么会这样呢?你大哥刚死,我这老婆孩子都走了。这怎么会呢?”仕光悲楚地说。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死的?”父亲大吃一惊问。仕光把大爷情况告诉了父亲,“你去问李福成最清楚了。”
“二弟,我就知道这些了。”李福成告诉父亲说。李福成以后经过村里审查没有问题,过着凄凉的生活。他对自己的幸免于难没有任何兴趣,睁着眼闭上眼就是士兵兄弟的尸体,就是大爷白花花的肠子。他自己孤零零在北山上用石头垒了间房子,不食人间荤,以马扎菜、云荠菜和队里分给他的那点口粮为主,披着长发,闲坐云卷云舒,静思灰飞烟灭,夜半鬼泣嚎,梦中豺狼叫。
每年七月二十二的鬼节,人们见他买了些香火纸马,在大街的十字路口烧,谁也没有阻拦他,谁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还有地下的大爷和那些战友们明白。
有一天,他竟然步行去了老潍县战役旧址,蹲在老奎文阁那残余的城墙上大哭不已。
直到我小时候1976年秋天的一天,村民突然发觉好多天没见李福成了。大胆的人打开他那石屋,才发现,那不是屋子,早早已是他的坟墓了。
真是个: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自从知道大爷的死信,父亲就一直沉闷。爷爷也发现了父亲的不对头。
中午,父亲在院子里抱着姐姐让大娘吃饭,姐姐一周岁了,胖胖的小手调皮地拍打着树干玩,父亲呆呆地盯着蚂蚁上树。那些蚂蚁有的被树浆粘住,有的被树枝弹落,有的因害怕而回头,有的不顾一切向前冲。父亲想,大爷第一次参加国民党,一腔热情,痛击日本鬼子,可歌可泣;可究竟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不顾一切又一次参加国民党,最后踏上了不归路。父亲看着那爬上爬下忙忙碌碌的蚂蚁,想不通。
“实啊,给我孩子,你吃饭去,发什么呆?”爷爷喊着父亲的乳名。
“哦,没什么。”父亲敷衍道。
“爷,坊子、潍坊都解放了。二弟不是说仕昌开拔去了坊子吗?那怎么还没他信呢?”大娘自从回来就心神不定。“你让二弟再打听打听仕昌究竟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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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说的是啊!老二你多打听你哥的消息。”爷爷对父亲说。
“嗯。”父亲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