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死了,剩下父亲、四叔、五叔和奶奶相依为命,家里四口人只有父亲和四叔跟着生产队上坡干活挣工分。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爷爷刚死一年,四叔的厄运又来了,四叔从此成了魔鬼,一个人见人怕,人见人厌的魔鬼。魔鬼的枷锁从他21岁青壮年一直到现在,四叔仍然远离家人孤零零地住在麻风村,与其做伴的只有那些痊愈的眉发脱落、歪嘴兔眼、虎口无肉、勾手吊脚、足底溃疡、“马鞍鼻”“狮面”的麻风病人,即使到了21世纪文明的今天,人们仍然突破不了对麻风病骇然鄙视的世俗看法,何况在20世纪50年代麻风肆虐的时候。
1957年的春天,使狗河边的柳树已舒展着柔软的腰身,娉娉袅袅,豆蔻梢头,鹅黄的柳枝带着黄豆大小的花骨朵,像村姑梳妆出扉,玉腮香凝,巧笑若兮,美目盼兮,轻拂着春风,荡漾着亲吻水面,给人一种春光无限好的惬意,恬然清淡。柳树下,一个青年用手扶着柳枝,轻轻地伸出一只脚去试探河里的结冰。那冰似化非化,颤悠悠的,踩上去有点软绵绵的,他赶紧把脚收回来,来到了一湾芦苇丛,把一个自制的带着饵料的鱼篓子放进水里,解开夹袄的绦疙瘩'2',蹲在岸边折着柳枝等候。四叔除了不会说话,已经长成一个伟岸的青年,接近一米八的个头,四方脸盘,厚厚的嘴唇,灵巧的手经常编织出一些小玩意,奶奶用的箩筐和“院子”都是他用柳枝编成的。生产队的活,对四叔来说,也很轻松,就是农村一般的耕耩锄耪拉拉拽拽,浇地打场扬场掇垛,挑担推车,特别是那手推车,对四叔来说,更是自如,推起来健步如飞。这一点矮小的父亲可不如。社员们非常喜欢四叔这小伙子,习惯称呼四叔“哑巴”,慢慢的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实名字叫李仕明。
刚刚过午饭,四叔提着鱼篓子向回走的路上,在村里遇到了四麻子家里的。与以前那热情的女人判若两样,四麻子家里的看到四叔,就像躲瘟神一样,好像四叔身上有什么邪东西,这娘们躲躲闪闪的,手里拿的韭菜也不要了,往路边一扔,晃着大屁股,逃命似的跑了。
四叔看着那屁股晃的像好年景吃透了雨水的大地瓜,感觉很好笑。
路过高守德门口,他儿媳妇正哄着6岁的孩子在玩。那小孩对四叔很熟,四叔经常把活着的小鱼小虾送给他玩。孩子一见四叔提着鱼篓子,老远就张着小手跑向四叔,高守德儿媳妇脸色骤变,“大强,大强,回来!回来!”大喊着儿子的乳名,把儿子拖回去,顺手关门。
几个老婆趁生产队出工前,正在老槐树底下纳鞋,像乌鸦一样嘁嘁喳喳的。看见四叔走过来了,都不说话了,虽没躲开,但还是表现出了躲闪讨厌的样子。四叔扬起手,“啊啊”向他们打招呼,几个老婆赶紧捂着嘴背过去,示意四叔快走开。
四叔这回猛然醒悟,怎么了,人们怎么都躲着我?
四叔回家,把鱼篓子往地上一扔,指手画脚地向父亲讲明路上的事情。
父亲几天前已经感到不正常了。他走在路上,敏锐地感到邻居对他指指点点,嘀嘀咕咕,躲躲闪闪。好像是说:“哑巴,大麻风……躲得远一点。”他没太在意,四叔没有什么不正常啊。昨天给生产队推地瓜种,平常走在路上,总有调皮的孩子跟着后面顺手从手推车上拿几个吃着玩垫肚子,但昨天几个孩子拿了后,孩子母亲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父亲,呵斥孩子不要吃地瓜,要孩子把地瓜扔掉。
父亲唯一感到四叔不正常的是自春天以来,四叔脚后跟的冻疮与往年不同,以前局限性蚕豆至指甲盖大小紫红色肿块或硬结,边缘鲜红,中央青紫,触之冰冷,压之褪色,去压后恢复较慢,局部有胀感、瘙痒,在这个时候那痒痒的冻疮早好了,可今年冻疮就是不好,皲裂溃烂起水泡,老是流清水、脓水,并且一直不愈。父亲本来感到很正常,四叔常年在河里泡,手上、脚底下年年有冻疮,瘙痒无比,惹得四叔老是用手去搔痒,结果更厉害。给姐姐拿鱼那一年,手脚竟然水肿、水疱、糜烂和溃疡。当时比较有效的方法就是奶奶用捣烂的生姜治疗。但往年都见四叔搔那奇痒无比的冻疮,现在父亲奇怪的是四叔对脚上那患处置若罔闻,视而不见,没任何感觉。父亲曾用手试他那地方不痒不痛不疼,要是有感觉,四叔早反应了。奇怪的是四叔脚趾头有几个都缩短变形,但父亲并没有想到四叔会得什么病。
阴历二月二十五,在降媚山东马刨泉的一块春地里,生产三队的红旗猎猎,迎风招展,仕光大爷带领父亲、四叔和一大群社员整地准备栽地瓜。
“高守德,你和仕明一组,他力气大,主推,帮着你装土,你帮他拉着。还有你,大狸猫,就知道磨洋工,去!和仕途一组。”仕光大爷安排道。
“大家不要在地边磨了,快干活吧!嫂子,收起你那鞋底来吧,怎么衲那么多鞋底啊?给谁衲的?你要给多少男人衲啊?”仕光大爷和高守德家里的开玩笑。
“给你守德那坏东西,前几天不知上哪,把鞋都没有了。我衲的再多也没你的份啊!”高守德家里搭讪玩笑。
“快!你和如胭去那边把土整好,调地瓜沟。”仕光大爷说。
“和如胭啊,你还不如让我自己干呢!她像干活的吗?”
“你哪那些废话!”仕光大爷训斥道。
“队长,我不和哑巴一块干活,他是不是长大麻风啊,我怎么听人家都在议论。那我可不干。”高守德来找仕光。
“二光斗,你和哑巴一组。”
“队长啊,你害我啊,你没听说那病吗?顺风都传染,你还让我和他一起干活。”二光斗说。
仕光大爷无奈,气哼哼地推起车子招呼四叔装土,“好了,大家快干吧,别瞎昂叽(瞎嚷嚷)了。”
父亲和大狸猫一组,也听到他们在议论四叔。
“躲的远一点啊,那病顺着风跑啊,风吹来的魔鬼啊!你还在那干,找事啊,到下风向来。”
“我听人家说了,千万不能对着面和他说话。”
“他用过的东西千万别粘手。”
“也真是的,明知有病了,还出来干活?”
“小心啊,要是被传染上,那可成了琵琶鬼了。”
……
父亲装土的手哆嗦着。
下午,从生产队收工回来,四叔黑着脸,摔盆子跺脚,显得很烦很闷很着急。奶奶让他去村东泉子挑水做饭。
一会儿,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四叔红着眼,空着水桶回来了,“哐啷”一声把水桶摔在门前。
原来,四叔到了东泉子那个泉水井,碰见村里几个正在打水的男人,他们拿着带钩子的扁担吓唬着四叔。
“去!去!滚开!你个大麻风!别弄脏了水井。”就是不让四叔靠近打水。晚上吃完饭,父亲为四叔的事情正要去找仕光大爷,仕光来了。
“仕途,我看咱哑巴兄弟是不对头。这两天出工,我都没法安排活了,社员们谁也不愿意和他搭伙。得找医生看看,是不是麻风,一定看明白,也好给大伙出出疑,不然我们姓李的一家都背黑锅了。再说,这病我们村都好几例了。”仕光说。
“是啊,我本来也要去找你。”父亲说。
“那我就汇报大队里,让哑巴别去干活了,先在家里呆着。”仕光说。
几天后,王成才领着县卫生局一个负责麻风防治的和飞水卫生院的一个姓周的医生来到奶奶家里。
“仕途,你今天别去上坡干活了,先配合医生检查一下哑巴的病。这是卫生局的王领导,这位是飞水的周医生。”王成才说。
“你们村已经有两例了,一个是艾秀英,正在传染期,在家里接受治疗。另一个叫郑硕宝,已经治愈。”周医生说的这两个人父亲都认识,但父亲只知道村东头的郑硕宝是老麻风,县里给治好后家里人仍不接受他,大队只好在使狗河边给他搭了个茅屋,让他自己在村外生活,顺便给村里看护树林。而那个艾秀英60多岁了,就在奶奶家附近,仅隔两户,父亲只知道老太太得了病在家吃药,其他就不知道了。
周医生听完父亲的叙述,让四叔脱掉衣服,看了看全身四肢,特地检查脚上患处。四叔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嘴里不满地嘟囔着。
“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表现,但基本上都有神经表现。你兄弟皮肤未见任何异常,眉毛也没脱落,身上也没有什么红斑、紫褐色斑、肿块或结节,但脚上的溃疡很像,还不能确定。这样吧,让他随我们去医院化验。”周医生说。
随后,周医生又对父亲、奶奶和五叔作了检查。
“周医生,这病传染厉害吗?”父亲问。
“不厉害,不要担心!你们家人都不要担心,即使查出是麻风,让病人积极配合治疗。”
父亲当天陪四叔随医生来到飞水医院。
“把胳膊伸出来,捋上袖子,向上捋。哎,对,就这样。”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用一个玻璃注射器在四叔前臂屈侧皮内注射粗制麻风菌素0。1毫升,四叔胳膊上顿时形成一个直径约6~8毫米的白色隆起。
“好了,三天后再来。你们家里人也要注意,饮食起居尽量避免接触。”三天后,父亲领着四叔到飞水医院看化验结果。
“化验结果出来了,弱阳性,一个(+),浸润性红斑15毫米。”医生告诉父亲,“不要担心,他这病是早期,好治疗。”
“医生,你说我弟弟病究竟怎么得的?”父亲问。
“不好说,很多人也感染,但不发病。你弟弟估计与冻疮有关系,反复的冻疮发作碰到了传染期的病人。”医生回答说。父亲突然想起了河边那孤零零的茅屋里面的郑硕宝,当时人们都说他的麻风病治好了,但怎敢保证他就没有传染性呢?而四叔在河里捉鱼捞虾,经常到他那里喝水歇脚避寒取暖,说不定就是那样传染的。
“先回去吧,过两天我们上报卫生局,会给你们送药吃。”医生说。
父亲默默地领着四叔从镇上向回走。四叔“啊啊”地问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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