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界里生活着。
这一年,实行“三自一包”'1',乡亲们从人民公社大食堂又买锅开灶恢复到以前的生活方式。父亲分得了三分自留地,种上了辣椒、土豆、莴苣、扁豆、黄瓜等蔬菜。为了生计,父亲还带领四叔和五叔在降媚山南边山沟里开垦了一亩地,种上了地瓜、豆角和绿豆。父亲和乡亲们菜色焦黄的脸上开始有了红晕,最有说服力的是1959年和1960年村里只存活了一个孩子,而如今又见妇女挺着肚子在大街上、老槐树下骄傲地聊天,偶尔从院子里传出婴儿的哭声。
饥饿在慢慢退却,墙外的政治斗争却在逐渐生长。
父亲搞不清怎来了那么多的运动。从镇上派来了4个人,说是领导“四清”运动的。领头的是县工商业联合会一个叫孙业富的,嘴角留着两撇胡髭,随着他的笑,胡髭不时地抖动着,仿佛在鼻翼下方“浮起”一堆泡沫。就像莫泊桑小说《漂亮朋友》笔下的杜洛瓦,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四清”运动一开始是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工作方针是“说服教育、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团结对敌”。大队会计郑宝卖了一根木材,5元忘记入账,查出来的时候钱还在自己兜里放着,那也不行,被挂上牌子参加四类分子'2'的陪斗。三叔在牲口棚用拴牲口的废木料做了一个小板凳,被查出罚款0。78元;王希提卖公家废报纸退赔0。5元;用生产队两篓子苹果给镇上农机站送礼,退赔10元。王希提冤枉,说那是为了给生产队争取柴油指标,最后工作组以集体走后门的名义让大队书记王成才承担5元,并撤去大队书记职务而担任大队长,王希提不再担任大队长。四队队长朱功深因为弟弟在抗美援朝立下功劳,根正苗红,政治背景可靠,而当上了大队书记。
初夏,地瓜已绽出嫩嫩的绿叶开始爬秧,绿豆快开花了,挂着略带淡黄色的花苞;豆角沿着沟边的篱笆伸展着柔细的腰身;茄子在父亲的精心护理下,培了一遍土,有的开着紫蓝色的花,有的已长得菱角大小了;胖胖的韭菜绿油油的,长满了一个畦子。一大早,父亲趁着没出工前,扛上锄去自留地里锄锄草。
不一会儿,五叔急呼呼地跑来。
“二哥,不好了,不好了,工作队正在咱山下那块地里拔地瓜秧子,你快去看看。”父亲一听,“坏了!这政策怎么又变了?”
降媚山下,大队长王成才正陪着两个工作队员在用镰刀削地瓜秧子。镰刀飞起,秧子冒着雪白的乳汁被割得四处横飞。
“哎哎,大队长,大队长,怎么了?这是我开垦的荒地。”父亲跑来急问。“荒地?仕途,你这可不是小问题。私下开垦荒地,这是走资本主义。这地瓜秧子就是资本主义的苗。”
“这不仅是资本主义的苗,还要把地瓜扒出来,斩资本主义的根。”一个四清队员说。用镰刀往地里砍了砍。
“同志啊,这还没有地瓜啊!你们就让他长着吧!这里本来也荒着。”父亲哀求他们说。
“宁愿荒着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能要资本主义的苗。可以开垦出来归集体啊。”另一个四清队员说。
正在纠缠之际,四叔从家里飞跑过来了。他气吁吁地一把夺下一个四清队员的镰刀。“啊啊”地叫着,又去夺另一个。
王成才一看急了,大喊:“哑巴,你要干什么?”一个四清队员抓住四叔的胳膊就要扭打。
“放开他!分开他!他可得过大麻风!”王成才大喊道。四清队员一听赶紧放手。
“既然是大麻疯,还让他在村里干什么?让他到外面去。”那四清队员一听火了。
晚上,父亲正在切白天四清队员割下的地瓜秧子,然后跺碎做菜团子吃。白天的事情因为四叔的干涉而不了了之。父亲心疼地捡起那些嫩嫩的地瓜秧子,那可是最好吃的东西啊!
支部书记朱功深倒背着双手,昂首挺胸,鸭子步不急不缓,踱着方步进了家门。朱功深年轻时候和大爷是拜把子干兄弟,倒是经常和父亲来往。
“二哥,在切菜啊!”父亲敞着大门口,抬头一看,朱功深已站在自己院子门口了。
“啊,是四弟啊。来,快坐下。”父亲停下手中的活。“你说这哑巴,惹事!给大队惹了麻烦。”朱功深在家里排行老四,论起大爷来,父亲就喊他四弟。
“咱们弟兄俩说实在话,他们这偶然提出让哑巴到村外边去住,倒是真有道理。你不想一想,哑巴这一得病,对你们影响多大!你今年都31岁了,还找不上个媳妇,哑巴再在家里呆着,不仅你难找,五弟也够呛啊!让哑巴到外面去住,慢慢地减少人们的闲言碎语,慢慢地让人们忘记这事情,对你们弟兄俩还是有利的。”朱功深说话不紧不慢,真有领导气魄,主帅气度。
“嗯,四弟说的有道理。可是让他到外面去,到哪里去?”父亲经他这一提醒,也确实有道理。
“这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趁着四清工作队在这里,在他们指导的名义下,大队里出工,河边树林里多的是树,随便伐几棵,在河边靠硕宝住的地方再搭一间房子,让哑巴四弟和硕宝一起看树林子,村里再给他点补助。你看这样怎么样?不这样,二哥,你媳妇都找不上了,打一辈子光棍啊?仕昌早死了,嫂子改嫁了。哎!我突然想起来,你说,仕昌真死了吗”朱功深说。
“好,就按你说的办,四弟。咱大哥的事情,反正李福成说是被打破肚子死了,别人也没见,以后也没听说过其他消息。”父亲说。
“唉!仕昌不死就好了。当初我家里老二是地下党员,拉他入党,他犹豫没加入,这阴差阳错,如今共产党执了政,那就没办法了。”朱功深感叹道。
送走朱功深,父亲来到仕光大爷家里,毕竟是一个爷爷的叔伯兄弟,父亲请他再帮着拿主意。
“仕光,事情就是这样,你看朱功深这样做怎么样?”父亲问仕光大爷。
“我看这主意不错。他还是向着我们,照顾我们。不然,你看,你和老五这两根光棍怎么办啊?不能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啊!”仕光大爷说。
四叔在河边的房子很快盖起来了,四叔也没有什么意见,他知道在村里遭四邻的白眼,也只能给家里带来麻烦。新房子砖墙红瓦离村4公里,依使狗河拐弯处冲积平原而建,虽是一间,但15个平方左右也足够四叔住的了,里边还支了个锅灶。父亲帮四叔把行李提过来。四叔四处转着看了看自己的新房子,要不是大队出工出力出钱,父亲无论如何盖不起这样的房子。四叔虽不能说话,但看着属于自己的房子,心里很是感慨。自己从小在河边长大,靠母亲般使狗河哺育长大,得了病无处所容,还是母亲般使狗河用她宽大可亲温暖的怀抱收留了他。从此,四叔就要在鸟鸣蝉吟中喝着河水睡在河边了。
从小就得麻风的郑硕宝更是高兴,这些年在河边孤零零的被当做异类终于有个伴了。
冬天的太阳起得晚走得早,比女人的青春还要快。朱功深和王成才去镇上召开万人“四清”运动誓师大会冒黑赶回来,在生产队召集生产队长以上干部会议。
“我先传达上级会议精神。上级要求广泛发动,揭发控诉‘四不清’问题。这次是新的四清,不是以前的那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而主要是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和清组织。目的是重新教育人、改造人,防修、防变,使中国永不变色。我们要在工作队的领导下,积极成立贫下中农协会,学习党章、‘廿三条’、毛主席著作,提高思想认识。上级要求,坚决同‘四不清’干部斗争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下面由成才安排具体的组织和发动。”朱功深说。
“好,我说一下具体安排。”王成才清了清嗓子,“按照上级意见,我们要先做好宣传发动。还是由高守诚负责宣传栏和标语刷写,不过他有国民党历史问题,为防止他变修反党,要安排一个根正苗红的看紧他,盯紧他。其次要好好的摸底,凡是有经济问题、思想问题、汉奸国民党三青团历史问题都要摸底排查,特别是四类分子要逐个清查,注意私藏的手枪、变天账、地契等。程序是先个人交待问题,后批判斗争,游街示众。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看来对阶级敌人,要狠狠抓,才能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
老曹鬼没想到自己的汉奸历史在20年后又被揭露出来。当年郑有德抓他幸亏有大爷证明躲过了那一关。
天还没亮,老曹鬼就被一阵山响的敲门声惊醒,他听着这声音好不对头。这声音使他回想起了20年前领着鬼子进村敲门的声音。他忙不迭地穿上衣服,捅了捅还在沉睡的如胭。如胭一根胳膊露在外面,大腿露着半截,睡得正香呢,睡眼惺忪地赶紧穿衣服。儿子王群已经17岁了,小学毕业,还在睡觉,已经能够跟着生产队干活。仕光大爷安排他跟着三叔喂牲口,这活无非就是上山割草或在家里铡草炒饲料,相对比较自由轻松。老曹鬼受大爷文化气息感染,苦叹自己没有文化,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人,可“大跃进”“大饥荒”人都顾不上了,哪顾得上学,只好下学参加生产。
“来了,来了!别敲了!敲破门了!”老曹鬼边喊边开门。
门一开,拥进来4个民兵,一把扭住老曹鬼。王成才和一个四清队员跟在后面。“你就是王二吗?根据四清要求,你的历史问题要重新审查。”那四清队员说。
“王大叔,这好好的,怎么又审查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当年郑有德审查过,是给日本鬼子干过催粮催款的事情,但没有杀过人放过火,以后又给国民党送信炸山上炮楼子立了功,这当时有李仕昌作证。”老曹鬼当头一闷棍,慌不迭地争辩。
“这就对了,你不还是给国民党送信吗?押到大队,慢慢审查。”王成才说。“搜!看有没有窝藏的手枪之类的东西?”四清队员说。
“那手枪当年已被郑有德带人收去了。”如胭跑出来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