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推起车子和五叔走了。
这妇女就是父亲那年和爷爷收地瓜看到结婚的那一个,她男人王友得了甲肝不到一年就死了,撇下了他们娘四个艰难度日。
这天,是1964年腊月十五。
以后,这妇女带着三个孩子敲开了父亲的门扉,走进了家门,成了我的母亲,成了五叔的嫂子。
“桃花流水笑春风,蛙声浪叫送寒冬。”冬闲的人们还没有从带着臊气的暖暖的被窝里醒来,已经发现死了老婆的大狸猫石金全在和煦的暖日下,脱下夹袄翻过来,用长长的指甲夹着硕肥的白白嫩嫩的虱子“嘎巴嘎巴”地发出悦耳的声音。转眼就是1966年了。
7月,蝉在梧桐树上顾不得求偶,直着嗓子“热——热——”尖叫着,天气闷得人就像在蒸笼里,无处躲无处藏,黏稠的汗水蚂蚁一样在脖子上蜿蜒爬行。五叔闲得无聊,扛着根竹竿到南沟里用和好的面筋粘蝉去了。父亲看离生产队上坡还早,就想去西河洗澡,刚出门碰见了村长王希提。
“仕途啊,你去哪?”王希提问。
“二叔,离上坡还早,我去西河洗澡。”父亲回答说。
“有个事情要找你商量,按照上级‘破四旧’要求,所有的坟地都要扒掉、平掉或迁移到村东果园里。你家里北林地二大爷和二大娘的坟,你看怎么办?”王希提问。
“二叔啊,我爷和我娘的坟俺不迁了,俺爷的坟是用鹅卵石垒的,俺娘的坟是砖垒的。你带人看着平吧。”父亲说。
“好,我安排人,就这样办,你下午带人把村西南那几座坟平掉。”王希提说。过了两天,父亲去看爷爷和奶奶的坟墓,一片狼藉,已经整成平地了,散散落落还有不少褚红色、黄褐色的鹅卵石和破碎的青砖。还好,幸亏当年父亲把爷爷奶奶的坟挖得很深,社员们只是平了坟头的大部分。暮色中,父亲站起身,看了看坟离村庄和使狗河的位置,判断了一下坟墓的大体方位,跪下向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郁郁惨然离去。
10月15日,正下着瓢泼大雨,支部书记朱功深派民兵把父亲喊到大队部。“仕途,现在革命形势正是到了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时候了,你家里不是还藏着字画吗?你家里的家谱呢?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四旧’。你要想清楚,你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李孟久当汉奸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这事只有我帮你了,我是看着我和仕昌大哥拜干兄弟的面子上照顾你。”朱功深讲得很严肃。
自从仕光大爷死了后,画和家谱的秘密只有父亲知道了。
“四弟,你放心!我一定表现出高度的无产阶级革命觉悟!”朱功深排行老四,父亲称他为四弟。
村里几个大喇叭像被土枪轰散的群鸦发疯一样同时聒噪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春风摧枯拉朽,涤荡着一切污泥浊水,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小将横扫四旧,开创一代新风,彻底批判陈旧思想对革命的影响,严正警告那些丧失革命斗志,保存旧思想、旧世界的人们,限你们10月17日下午四点钟前主动交出一切旧世界的东西,否则将采取最彻底最革命的行动扫荡一切……”
回到家,父亲忍痛含泪将孟久(子灵)老爷爷的几十幅画和珍藏的家谱挖出来。画上有巍峨的老槐树,有青青叮咚的山泉水,有恬然卧槐的鸡犬户舍,有栩栩如生的人头。父亲手颤抖着,几次欲放回又拿出。
最后一幅是《鸟憩》,凹凸渲染的画面,萧疏的梧桐,绒毛丰厚的小鸟,在深秋中体态丰腴而略带稚气,有神的目光,安详而好奇地凝视前方,呈现出清凉深秋、豁亮清爽而含暖暖之感。
“拿来吧!你呆啥?”一个戴着红袖箍的打手劈手夺过来。
还是在老槐树下,老槐树还是老槐树,他老态龙钟仍不减青春风姿,高大的树冠下,已是一片烟雾缭绕。在支部书记朱功深带领下,一群戴着红袖箍的疯子,吵着嚷着叫着喊着跺着,大义凛然地气壮山河地恶狠狠地把旧世界的东西蹂躏着撕碎撕烂,扔向火中,一切旧的东西都在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中凤凰涅告别旧世界,使他们光荣地感到完成了八国联军未完成的使命。
老爷爷的画和我们的家谱就这样随着“破四旧”的狂热化为灰烬。画灰随风飘扬,飘向了高大茂密的槐树中,飘向了梦牵魂萦的降媚山。在父亲眼里,那是老爷爷的画魂。
时至现在,我时常和老父亲叹息:“要是把那画留到现在就好了!”
'1'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
'2'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
'3'当时不知谁发明的一种虐待方式:脚尖斜站着点地,鼻子顶墙,两臂做大雁挥动翅膀状。
第十一章
轰轰烈烈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父亲把唯有的孟久(子灵)老爷爷的遗物捐献出来后获得了平安,但没给这两个光棍的家庭带来任何新的起色。
父亲在1966年已是35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而五叔已经27岁了,也无人问津。
1966年的春天,和煦而美好,暖洋洋的,懒散散的,一切都是明媚的。使狗河那垂到河面上的嫩黄色的依依柳枝,偷尽春天,随着春光的沐浴,枝头柳絮与林中杨花榆荚化作满天雪飞,如少女含羞解衣,轻微低头,双臂微抱,双肩微耸,慢慢地毫无保留地裸露宣泄着无限春光。春风徐来,涤荡着妩媚的使狗河,吹折了杨柳,吹笑了那野茄子花,如紫色的玲珑灯,吻着春天的乳房,偷窥着这大好的春光,使春天像成熟的女人魅力四射。树林里,莺啼燕舞流水飞红,百鸟争噪催林愈静。降媚山上,满山遍野,万花芳菲,争尽风流。那“老公花”,清杆独舞,倾尽一年精华,从瘦瘦的枯青色的草丛中,破土开出如罂粟那样艳丽妖媚的紫色花朵。那梨花纯洁高雅轻盈如艳雪矜春,粉香无限到天涯,微雨轻沾,绝怜素靥,一树临风,欺尽满山遍野。杏花怅伫东山下,落尽一汀烟雨粉红自怜,暗魂消遣苦春逝,惆怅怨芳空自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桃花不甘春落后,化作烂漫降媚山。田地里,地头边,山岭上,到处是片片飞红,朵朵彩云,纯洁而羞涩,如少女含羞的微笑。草长莺飞遮不住繁盛与光艳,羞怯怯的笑在枝头间跳跃,粉红色的味道在空气中飞翔。“慵妆浅黛纤纤手,红萼一枝点绛唇。”远望去,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风吹雨过,满地玲珑满地伤痕满地诗意满地惆怅。漫山香径,翩蝶勤蜂,装点春天无数。
春光无限,春色撩人。空旷寂寥的夜晚,听着青蛙在西大湾“呱呱”不紧不慢地求偶,父亲心里好烦。春夜难挨,辗转反侧,往事就像铺天盖地而来的雪花,瞬间化作一汪汪清水,被大地吸干,又像无边无际纷纷坠落的颗颗大红枣,转眼间又无踪无影了。他想起了1958年寒冷的冬天里点起的一把很快又熄灭的熊熊烈火。
那年冬天,父亲被派往北小沟村出夫帮助挖苹果树坑。凛冽的寒风夹着入冬以来第一场小雪,如空中撒盐,打得脸生疼生疼的。山坡上,父亲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攥紧洋镐高高举起来,狠狠落地,松土挟着碎石不断滚动着,然后父亲再拿起铁锨,慢慢地把土锄到一边。偶尔迸起的石子飞落到在附近干活的“大狸猫”石金全身上,大狸猫倏地跳起来。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死二哥啊,你能不能少用点劲,省着用在女人身上,没处发泄了啊。”大狸猫埋怨道。
“啊,你说什么?”父亲在上风向,听不清楚。
“我说你缺女人发泄了,迸起石子打我身上。”大狸猫提高声调。“呵呵。”父亲咧了咧被风冻干起皮的嘴。
“开饭喽!开饭喽!”村里一个叫王莲的姑娘来送饭,模样周正,中等身材,粗细适中。穿着冬天厚厚的衣服也不显臃肿。
“妹妹吆,妹妹吆,山上送饭晃悠悠,路上小心黄狗狗……”大狸猫看王莲来了,戏谑着。
“你去一边,没正经!听说你外号叫‘大狸猫’,是不是专偷腥啊?”王莲一边舀菜一边发馒头。
“嘿嘿!俺在生产队干活好偷懒,他们给我起了这个外号。不像李仕途,给生产队干起活来比自己的还亲。”馒头还有点烫,大狸猫两手掂着馒头说。
轮到父亲了,王莲抬起明媚秋水大眼睛看了一眼,玉腕轻抬,勺子飞快一撇,一块肥肉到了父亲菜盆里,又一勺子大白菜盖在上面,使父亲禁不住想起奶奶轻盈地挥着“耙子”摊煎饼的样子。父亲抬起头,恰好双目一对,父亲发现,那明眸里带着冰冷冬日的烈烈温暖。
王莲自从上山送饭就注意到父亲了,发现这个小伙子只低头干活,老实干练,只是不了解父亲的情况,没法搭腔说话。
有一次,他有意问大狸猫:“哎,我说大狸猫,怎么没见李仕途和你老婆来看你们啊,人家不少来看的啦。”
“哈哈,你问这啊,我们俩都是光棍,我死了老婆,病死的。他,还没找。怎么?想帮我们啊?”大狸猫说。
“去你的,人家随便问问。”王莲柳腰轻轻扭动,把脸转向一边,如春天桃花映着夕阳飞红一片。长长的睫毛,仿佛一对彩蝶,扑棱扑棱的,将人扇向远天,扇入一种欲仙欲死的境地。
一日,工地上几个洋镐坏了,父亲下山去送修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王莲送饭。“哎,我替你挑着吧!”父亲说。
“好,谢谢!”姑娘喘着粗气,把担子换给了父亲。“我们那个村你去过吗?”父亲边走边问。
“没去过,但听说过。‘金辉渠,银祖官,不如秦戈庄和土山。’”姑娘说。“呵呵,我们那个村还行。也有一个山,叫降媚山,山上土质很好,全是果园,春天满山遍野那个美啊!我说不出来,嘿嘿!秋天也很好看,全是通红通红的苹果,把树枝都压的挨着地。除了苹果,还有梨子、桃子、栗子,很多。不像你们村这个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