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这无边的夜,像一口黑黑的棺材,沉重地笼罩在我头上,使我由悲痛转向了恐惧。
有些东西,无论骨子里流过多少血,记忆仍是一片空白;有些东西,却让你刻骨铭心。
“喔喔喔——”天亮了,附近村庄里的鸡在悠扬地宣布着新的一天的到来,我却在恐怖中度过了无眠一夜。
“老师,我回去呆几天,在这里害怕。”我向班主任刘方署请假。
我对那年的考学已没有任何指望了,随他去吧!采菊东篱下,悠见降媚山。我只是在家里帮助父亲浇浇菜园,侍弄庄稼,在我可爱的使狗河边散散步,排遣心中无际的压抑。在老槐树下呆呆地瞅着蚂蚁上树,没心再看下书去。随他去吧,也许是命运折腾我,我没有考大学的命!随他去吧,我注定要过这黄土地的生活了!
“什么他娘的蚂蚁上树,什么他娘的节柳鬼蜕皮,什么他娘的蜘蛛结网。”他们对我的激励已毫无意义,我对高考彻底失去了信心。对着斜阳夕照,我愤懑地撕扯着长乱的头发,像撕扯着门前的乱草。
7月7日、8日、9日,高考这三天,什么黑色的七月,我都麻木了,碰到我同学石玉律,他说紧张的头疼,我说我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沉着地参加了那次高考。因为我不抱任何指望了,也就不存在头疼和紧张了。
故乡给了我心情最美好的排遣。村西面爷爷分家时一直留下的那块上好的水地,让父亲改造成了自留园。夏天,正是花菜姹紫嫣红竞相争艳的时候,细长的黄瓜顶着粉粉的黄色的花朵,全身布满了粉青的小油刺;嫩绿的小油菜,青翠欲滴;泛着紫光的长长的茄子如修长的少女羞涩摇曳;阔叶的大白菜,滚满着晶莹的泪珠,如江上一梨春雨;火红的辣椒一串串,激发着我低调郁闷的心情。大自然总是不解人间愁,她永远是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在人间。我徜徉在菜园中,暂时忘却刚刚发生的痛苦,让恬静的生活洗涤心中的疲惫和烦恼。要是今年再考不上大学,我再也不复读了,我不会像有的学生为了考取一个好的大学,连着复读三年,却年年分数相差2分,最后在他高中生活的第七年还是不得已郁郁去了他第一年考取的那所师范学校。要是考不上大学,我会淡泊甜美的“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领略着屠格涅夫《猎人笔记》里那种闲适田园的风光,感受着佐藤春夫《田园夏郁》那种幽雅的情趣,以了此一生。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竟然在我们班考了第一!竟然比我第一年高考多出100多分!我的数学原来那么差,120分的题,我竟然得了116分,竟然差点满分!我惊愕了!我甚至都怀疑阅卷有问题。
那一年,我顺利地被山东医科大学录取。
大约到了阴历六月底,我也忘了听谁说的,王欣颖生了个男孩。孩子一生下来就由徐世水母亲抱回家了,而王欣颖则回到了他娘家。再以后,听说王欣颖改嫁。
以后,我不知动了多少次念头想去看看那孩子,可一想到人家母亲见了我活生生的,自己的儿子远在黄泉,心情可想而知,还是不见为好。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故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悲痛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第十五章
1985年11月的一天,降媚山果园蜿蜒的小路上,麻雀瑟瑟地立在枝头懒得多叫一声,料峭的寒风吹着我单薄的寒衣,裹不住单薄的身体。我头戴一个破黄军帽,背着一大包袱煎饼和一大饭盒子用棉籽油炒的咸菜,急急地赶往学校。天地蒙蒙,昏黄黯淡,我跺了跺两块钱一双的薄薄的黄球鞋,还是冷!脚冻得又麻又疼,说不上什么滋味的那个难受!我瞅了瞅四周,发现了一个麦秸垛,赶紧跑过去,撕开风吹雨打外面霉烂的麦秸,掏出些新鲜的草来放进鞋里当做鞋垫子。一会儿,感到脚暖和多了,虽然,那麦秸草乱乱的扎脚疼。那时,是买不起一双袜子和一双鞋垫的。
正向前走着,我发现前方来了一个人,瘦瘦的高高的,像姐夫。
“赵大哥,你好!去哪儿啊?”姐姐和姐夫已经订婚了,我还是称呼他为大哥。“涵穹,去上学啊!我去安丘有点事。”姐夫说。
忙着上学,很久没见姐夫了,姐夫变化好大,差点认不出来。头发乱乱的,像鸟窝戳了一竿子,黄黄的,像是多少天没吃东西营养不良。姐夫的脸色更难看,苍白暗灰色里带着蜡黄,血色全无。瘦弱的身体在寒风里禁不住摆动着,像是降媚山上浅浅扎根的小松树,随风摇曳晃动着,一不小心,那细细的根就能从嶙峋怪石中拔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姐夫就感到很奇怪。在石灰窑干会计,工作很轻松,实在累不着,但就是感觉疲劳,身体经常疲乏无力,心慌气短,抬不起脚来,像是在沙漠里行走多日的孤寂旅行者,恹恹的昏昏的,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热、牙痛、齿龈肿胀。
这天,姐姐正在鸡场孵化室值班,姐夫来看他。屋内太热,一进门,姐夫摘下眼镜,随手找了块卫生纸,擦着上面的湿气。
“秀明,咱都定亲半年多了,我娘老催我登记,你回去和你娘商量一下。”姐夫边擦边说。
“我娘估计没问题,我们都这样了,她也说不上赞同说不上反对。哎,我问你,你长得那牛皮癣有没有传染啊,我也害怕。”姐姐问。
姐夫的胳膊上几年前就长一些红色丘疹或斑丘疹的东西,上覆银白色鳞屑,基底浸润明显,去医院诊断为银屑病(牛皮癣)。为了治疗牛皮癣,姐夫西药、中药、草药吃了不少,效果不大。最后姐夫服用一种免疫抑制剂“乙双吗啉”,效果很好。特别是在夏天厉害的时候,服用特别见效。几年来,姐夫就不断地服用此药来控制牛皮癣的复发。
“医生说了,不会传染的。再说,要是传染的话,我家里人迄今到这还没有得这病的。我吃那药很管用,现在基本上不犯了。”姐夫说。
“那也是。你不是最近老说没有力气吗?我看你脸色也不好,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没有大问题的话,我们商量登记。”姐姐说。
“好,我把账清一清,过几天就去县医院看看。是很怪,就是感到没劲。”姐夫说。
“先好好看,你这身子,还没结婚就这样,结了婚怎么办?”姐姐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周末,我放学回家取下一周的干粮。一进门,就感到气氛不对头。
父亲默默地在一个一个地掏炉子里的火烧,红红的火焰映着他瘦小的古铜色的脸,上面覆盖着一层阴云。母亲揉着火烧“剂子”,一声不响,只听见鼻子像得了感冒鼻炎那样不舒服地吸拉着。姐姐在揉着大块的面团,小声地啜泣着。
“娘,煎饼烙好了没有?饿死我了,我先泡个煎饼吃。”我撕着煎饼,倒上开水,看母亲在低头揉“剂子”,顺便掘了筷子猪大油放进碗里。
一家人没有和我搭腔的。“准吗?”父亲说话了。
“他大哥来告诉我的,医生一看就是,就建议住院,当时没带那么多钱,回来呆了几天才去住院的。他去住院前也没告诉我。”姐姐说。
“唉!”父亲叹了口气,重重地向“浅子”上扔了一个火烧。
“嘤嘤……我怎么就命苦啊!”母亲这时也顾不得埋怨姐姐了。
“叔,娘,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嘤嘤……”姐姐只顾哭,没了主意。
“不管怎么着,我们这时候不能不管啊,人不能不长良心,落井下石啊!”父亲叹着说。
“姐姐,怎么了?”我扒了口煎饼问。
“你姐夫得了白血病住院了。”父亲说。
“啊!”煎饼在嘴里还没嚼烂,我惊愕地张着嘴。
“这样吧,明天一早卖完火烧,我和秀明去县医院看看人家。这几个火候不到的火烧就留着吧,明天带着给你姐夫吃。”父亲说。
“叔,明天我也去,反正我在家里没事。”我说。
“去吧,随你。”自从和姐夫认识,我和他一直很好,他就像大哥哥一样对待我,至少比大哥对我好多了。
我突然明白,上一周碰见姐夫,他说去安丘,原来是看病啊。
这天下午,二哥出差回来了,到父亲这边来转了一圈就走了。
漆黑的夜晚,风呼呼地刮着,盖不过二哥那边的吵架声。二哥二嫂结婚没出一年,两人就进入了战火纷飞,把吵架当饭吃,吵架就像日出日落行云流水太平常了,不吵反而觉得不正常。
“你干什么的?做饭都做不熟,你连做饭都不会做了,还会做什么?”是二哥的声音。
“我又不知道你回来,你吃得那么急,馒头能熟吗?”二嫂的声音。
“饭做不好还找理由,你就有本事找理由,有本事你给我生个孩子啊!几年了,你看人家高守桂,一年结婚的,孩子都两个了,小的都会叫大大了。”二哥声音提了一档。
“不生孩子就怨我啊?”二嫂有点委屈。
“你怨我啊!好啊,我再找个试一试,你看能不能生。”二哥来了犟。
“嘤嘤……王保贵,你混蛋!你经常不着家,我老老实实守妇道,你回来就这样对待我啊!”二嫂气得骂起来。二嫂的嘴在邻居四里是出了名的。
“有本事你下蛋,别‘咯咯咯’瞎叫唤!”二哥说。
“唉!我去看看。又吵开了。”父亲从炕上披衣出去。父亲刚出门,碰见二嫂推门进来。
“叔,这日子没法过了,你看,他一回来就找我茬。”二嫂哭着告诉父亲。“你今晚和你娘一起睡吧,我到西屋。这样吧,明天我要去县医院看你姐夫,让你姐姐陪着你一起查查,别老这样打来打去,整天吵得鸡飞狗跳,搅得左邻右舍不安稳。”
第二天等到父亲卖完火烧,我们步行10公里走到飞水,在寒风中等了不知多长时间才等到了一辆过路客车。
一周没见姐夫,明显苍老了,胡子拉碴的,脸色倒是比以前好多了,有了点红晕。
姐夫穿着浅蓝色病员服,斜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