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没见姐夫,明显苍老了,胡子拉碴的,脸色倒是比以前好多了,有了点红晕。
姐夫穿着浅蓝色病员服,斜躺在病床上,看着一本杂志。
“叔,来了。”姐夫见我们进来,欠了欠身,要起来。我拿过那本杂志来看着,是一本《山东文学》。
“别动!别动!”父亲赶紧劝道,“他大哥,你也跟着受累了。”姐夫的哥哥在陪床。
“现在怎么样了?”父亲问。“比刚来好多了。”姐夫说。“究竟怎么弄的?”父亲问。
“医生说,跟吃乙双吗啉有关,那药毒性太大。我吃了好几年了,真没想到。”姐夫神色黯然。
“你吃那药干啥?”父亲不解。
“我以前有牛皮癣,春天夏天经常犯,就断断续续地吃乙双吗啉,没想到吃出病来了。”姐夫后悔地说,“可不吃这药,别的药又不太管用。”
“你不治不就行了,又死不了人。”父亲说。
“当时不是嫌难看么,其实那病不治也就那样。”姐夫说。
等到医生查完房,父亲拦住姐夫的主治医生。医生姓孟,是医院的内科专家,戴着黑黑的眼镜,个头不高,干练果断。
“医生,问一下,他的病怎么样啊?”父亲问。
“是吃药吃的,这药很毒,他也敢吃这么长时间。这种药是一种免疫抑制剂,很容易引起白血病,是一种极强烈的致白血病的细胞毒药物。它在治疗牛皮癣的同时,对骨髓的造血细胞有很强的抑制作用。所以啊老大爷,你儿子的病现在不敢保证。”那医生说。
“他这病能不能治好啊?”父亲听不明白。
“也有治好的。他的病还不严重,看化疗效果。最关键的是你们家属要配合,要有信心。”医生说。
“13床,赵葆民,该输血了。”一名护士拿着200CC成分血进来。
妇科门诊,姐姐正领着二嫂检查。
“你丈夫怎么不来?不能怀孕是夫妻双方的问题。但你现在是子宫后倾,也可能导致不孕。”妇科医生说。
“他犟着不来,说不怀孕是我的原因,整天埋怨我。”二嫂说。
“不检查,谁知道是谁的原因呢!”医生说,“这样吧,你们回去再试试。夫妻不要吵架,要和谐才更有利于怀孕。过生活时臀部垫一个枕头,试试再说。”
“医生,我需要吃药吗?”二嫂问。
“吃什么药?用不着。”医生说。
“叔,我领着小朱查完了。”二嫂姓朱。姐姐把父亲领到楼道上对他说,“医生说了,不怀孕可能是她的原因。子宫后倾,难怀孕。医生建议保贵也来查查再说。”
“回去再说。”父亲说。
“叔,我想留在这里陪床,你回去和鸡场说一声。”姐姐说。
“也行,替替他大哥。多安慰他。我回去再凑点钱,不管怎么着,等他好了再说。不好那也没办法了。”父亲说。
病房里静静的,临床一个患再生障碍性贫血的病人在静静地睡着,陪床的是一个小女孩,困得像磕头虫一样,几次都要趴在病床上。姐姐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姐夫。
“你看完病就消失了,也不告诉我?”姐姐幽幽地埋怨。姐夫眼睛瞅着天棚,脸色灰灰的,郁郁的,一言不发。
“你说,你究竟什么意思?”姐姐耐不住性子。
“自从查出病来,我就不想告诉你,不想和你联系了。我也不想连累你,幸亏还没登记。要是登记了,还不知道怎么连累你。”姐夫慢腾腾地说着,心情极差。
“不管怎么着,你要告诉我啊!你不知道,那几天,我老感觉不对头,就怕出事。先把苹果吃了。”姐姐说。
“秀明,我想过了,你这么年轻,我不能连累你,咱们还是算了吧!你不知道,医生说,我这种病很厉害。”姐夫说。
“别这样,你先治病,好好治病,我陪你。你放心,在这时候,我哪能抛下你不管呢!”姐姐安慰说。
“秀明,谢谢你!是你给我信心!”姐夫紧紧地攥紧了姐姐的手。“哎,让人看见。”姐姐把手抽回来。
“先放开吃喝,把心放宽。医生也告诉我,你是药物性中毒,只要停了药,接受治疗,慢慢能恢复的。”姐姐宽慰说,纯真的眼睛忽闪着。
夜里,姐夫安详地睡着,姐姐无眠,来到病房的阳台上仰望着无垠夜空。清冷的夜晚,繁星点点,偶有流星倏而闪过,划着长长的尾巴,给人带来无限遐想。姐姐和姐夫认识已有两年多了,当时姐姐摇曳着短辨,天真烂漫,一片纯情,大家庭的复杂,更促使她盼望早日拥有一个温馨和谐的小窝。
“买鸡蛋!咦,人呢?”1983年的一个春天,姐姐正在值班室,一个小伙子敲门进来。桌子上放着一个罐头瓶子,瓶子里一束桃花,有的开得灿烂娇艳,有的是嫩红的蓓蕾,有几瓣凋谢散落在桌子上。
小伙子刚要走,台布后面传出一个清脆声音,“我不是人吗?”
小伙子好奇地走近,“呵呵,你让桌子台布挡着,我怎看得见?来买鸡蛋。”“哪里的?”姐姐问。
“公社石灰窑的。”小伙子说。
“以前不是王会计吗?今天怎么换了你?”姐姐问。
“他不干了,我来干。你在干啥?”小伙子问。他看见姐姐蹲在地上侍弄着一个纸箱里的小鸡。
“这小鸡是病鸡,鸡场不要了,我舍不得扔,给他们灌点药,看能不能活下去。活的话,拿回家让我母亲养着。”姐姐说。
“要多少斤鸡蛋?”姐姐起身问。借着春光,小伙子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个纯情小姑娘,两只黑黑的辫子耷拉到肩头,蓬松的刘海透露出一股纯纯动人的妩媚,鼻子微翘,嘴巴微张,中等匀称的身材,穿着白色“的确良”褂子,一条青色的裤子衬着青春美。
小伙子怦然心动。“这小姑娘真可爱。”
“先10斤,这么近,吃完再买。”小伙子故作矜持。
“好,10斤,称好了。”姐姐递给小伙子。看那小伙子带着眼镜,文质彬彬,高高的个头,真不像庄户人家。
就因为买鸡蛋,一来二往,姐姐和那小伙子混熟了,知道那青年叫赵葆民,是飞水赵家庄的。
小伙子借买鸡蛋的名义来鸡场也勤了,有时盼着鸡蛋快吃完。“怎么吃得这么快啊?”有一天姐姐问。
“不是,我们这里来了个飞水相馆的,带着相机,我听说你们不是要照相吗?我给你们照。”小伙子拍拍书包说。
“好啊,我约几个。”姐姐问。
“我们去果园吧,果园里苹果花正开着。”小伙子说。
桃花快开完了,有的还羞涩地赶着花期。苹果花开得正旺,粉嘟嘟的花骨朵儿,花瓣下汇集一层红晕,如少女害羞的脸庞。蜜蜂飞舞着,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气息,直沁人心脾。小伙子让姐姐站在一棵树后面,背景是几支树枝,姐姐微微探头,胸前是雅致、清丽、娇艳的花朵。
“你能不能快点啊?”姐姐催问。
“等一等,这相机我不太会用。”一边姐妹在嬉笑着,“快点,给我们拍啊!”“等一等,等一等,就好。”小伙子调节光圈、速度、焦距,慢慢地端详着镜框里的姐姐,随着老式凤凰牌机械相机“咔嚓”一声,姐妹们欢跃着。那时,难得在野外照一次相。照相一般要到相馆。
“来,我看看。”姐姐掰着相机喊着。
“哎,着啥急?这怎能看,要等几天洗出来。”小伙子说。
当小伙子把相片送给姐姐时,姐姐看着里面的人,羞涩得笑了。“照得很漂亮!”小伙子说。
以后姐姐和小伙子确定了恋爱关系。
想着过去的美好,看着躺在病床上秋霜菜叶黄的姐夫,姐姐心里一阵难受。究竟怎么办?姐姐理了理寒风吹乱的头发,试图找出答案,可越理心越乱,越理心越烦,真不知怎么办?
腊月的一天,姐夫家里人替姐姐,姐姐便回来休息。往日鸡场里几个要好的姐妹赶紧跑来看看姐姐。
几个姐妹叽叽喳喳,像出巢的小鸟。
“我说秀明啊,小赵究竟怎么样啊?我听说那病一般不出一年就死了。我可是说实在的,为你好啊!”一个姓郑的姑娘说。
“是啊,你现在又没登记,还是散了吧。即使好了,以后谁敢保证啊!哪一天你守寡就惨了。”一个姓王的说。
“我说啊,你们能不能说点好听的。人家秀明就看中了小赵,就愿意怎么了?死也愿意,怎么了?什么普希金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么,你们活的也太现实了吧!你看人家秀明,在这时候,不落井下石,用火热的心去温暖一个冰凉的人,多可贵啊!”“快嘴”姑娘小凤一阵机关枪突突突。
晚上,姐姐和母亲一个炕睡,呜呜地伤心哭着。
“别哭了,都到这地步了,哭管什么用?”母亲安慰道,自己却呜呜哭起来,“孩子命苦啊!”
“你们早睡吧!不管怎么着,秀明,咱们做人不能这样做,等小赵出了院,你们再好好商量散伙还是结婚的事情,这个时候提出散伙,不把人家完了。”父亲抿嘴卷好一支烟,点着狠劲吧嗒两口,冒出一股浓烟。
休息了几天,姐姐在家里待不住,心里挂念姐夫病情,鸡场也暂时不去上班了,干脆再去安丘。
父亲越来越能吸烟了,睡觉前烟蒂竟然没扔下炕去,半夜我被一阵辣烟呛醒,原来是被子烧着了。父亲撅着屁股忙着把烟熄灭。
“快睡吧,你明天还要赶路。煎饼我都收拾好了。我睡不着,自己想想事情。”父亲说着,又点着一支烟。
屋内烟雾袅袅升起,父亲把头埋在烟雾里。
天亮了,父亲红着眼圈,一边帮我收拾,一边说:“你先慢走,帮我把猪捆起来。”
“干啥?”我问。
“卖掉!给你姐夫凑住院费。”父亲说。母亲没有说话。
“仕途啊,猪捆好了没有?”村里肉食点收猪的郑明德一大早来了。
“明德,把称高一点,这猪这么壮,正是长身子的好时候,要不是给小赵治病,我真不嘎烧的(舍得)卖。”父亲边帮着过磅边说。
“好,大爷,这猪155斤。”郑明德说。
“算一算,能卖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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