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丝线而降,蜻蜓点水轻轻落到老麻田头上,身体上下起伏不断蠕动着,沿着耳朵后慢慢爬行到麻田白色衬衣里面,老麻田浑然不觉。袅袅缭绕烟雾中朦胧模糊下,50多年前的一切如昨海市蜃楼般显现,那么清晰,那么逼真,那么无言的滋味涌上心头。那如花少女在麦地里被长刀插入阴道倒在地上翻滚着碾压着青青麦香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那郁郁的老槐树下爬满尸体臭气冲天蠕动的白蛆,歪把子机枪“嗒嗒”响着喷着火舌一个个倒下的身躯,那铁蹄践踏下冤苦的灵魂,为了拯救村民拂袖忍辱的子灵老爷爷,他那淡雅高洁清秀的山水画,笔下奔腾咆哮不息的黄河,蜿蜒不屈的长城,巍峨沉静的降媚山,青青蜿蜒的使狗河……一切都构成了一种不屈的灵魂,像老槐树下沉重的碾盘,压得老麻田喘不过气来,他下意识地撕扯开淡雅色的领带,重重地磕着响头,泪水、汗水、白色的残发贴在撞起青肿的前额上。
看着老麻田沉痛的忏悔,父亲那满脸的悲愤变成一股无言的感伤。往事如烟,往事不如烟,一切都成为昨天,一切又都像今天一样,一切都成为过去,一切都成为一种复杂的无言的美好痛苦的回忆。
父亲不顾伤口,双手拽起老槐树下大钟长长的绳子,探身用力,袅袅烟雾中,沉闷的钟声回和着遥远的过去与祥和的现代,一切构成了一种天地合一的槐树魂。
同来的一个鬼子拉了拉老麻田,叽里咕噜嘀咕着示意该走了。
“毛西毛西!塞恩塞衣,俏透妈代代乃!”(喂喂!先生,请稍等)老麻田把相机给那个鬼子,示意给自己和父亲照个合影。
那老鬼子回头对那陪同的小姑娘咕噜了几句。小姑娘脸一红,对支部书记朱功深说:“他说,他要你们给找两个姑娘陪陪。”
“去你妈!日本鬼子!你们别桑树底下拨拉草——没(椹)事找(椹)事。老子不给找,你怎么不带个日本娘们供我们享用?”朱功深拽起那鬼子来就要下拳头。
“哎,哎,老朱,别这样!别这样!”一同来的潍坊农副产品进出口公司经理邵有理劝说道。他回头对那女翻译说:“告诉他们,我帮他们找,我帮他们找,不就是找个小姑娘吗?只要是有利于经济发展的,我们都能做到。”
老麻田向翻译招招手说:“我们还想去看看城顶山战役地址,我记得那里离这里不过30多公里,你问他们能否安排?”
党委书记吴为君摊了摊双手,面露难色,“你们到这里祭拜,我们考虑到招商引资已经破例了,这祭拜城顶山可是大事,要经过上级批准的,别难为我们地方政府了。”
蔼蔼烟雾中,鸡鸣桑树下,老麻田无限感慨地端详着老槐树,噙着眼泪,恋恋不舍地与老槐树依依挥别。人渐渐消失,唯有那不老的老槐树,唯有那不朽的老树魂,依然峨冠高立,寂寞超然不浊风雨。
第十八章
父亲的病日渐其好,已经可以下地干活了。按照田医生嘱咐,一顿不能吃多了,残余的胃要慢慢才能恢复其功能。母亲每天悉心照顾父亲,放点葱花姜末,用水把面粉和稀,下成疙瘩汤,父亲常常吸溜着喝得头都冒汗。我的心情却日加沉重,整个手术操作下来,唯有我自己知道父亲是得了胃癌。夕阳西下,我经常蹲在使狗河边发呆,看鱼儿自由游弋,蚂蚁安然爬树;沿着河边垂柳独思,任柳絮惹得心事无数,愁肠乱缠。降媚山也成了修性独思的好地方,晚上,蛰声一片,此起彼伏,露水慢慢地爬上了草尖,在月光下带着灰暗晶莹,我无所事事地徜徉在山间的静寐中,什么也想什么也不想,只是借故乡来抒发心中难以排遣的苦闷。
大学又要开学了,母亲颠着脚帮我弄吃的。新鲜的香椿芽,母亲用盐一搓揉,香香的带着点咸味。父亲手术后虽然不打火烧了,但母亲还是和了一大块面,一片烟雾弥漫中用锅给我烙了20多个。
看着母亲被烟熏得发红的眼睛,我心疼地说:“娘,这大夏天的,我吃不了那么多,坏了怎么办?”
“你带到学校去,吃不了给你同学吃。”母亲说。淳朴的母亲哪知道我那时本宿舍的同学已经根本不屑这些咬着硌牙的东西。我带这么一大包袱火烧到了学校,真怕同学们笑话。
父亲则拿着韭菜刀子到南园里割来了一大把鲜嫩的韭菜。
“来,把这韭菜摘一摘,让你娘煎几个韭菜鸡蛋饼,这么好的韭菜,走了就吃不着了。”父亲微微弯腰,边说边动手摘着。父亲知道韭菜鸡蛋饼是我最喜欢吃的。“眼看就要快毕业了,你这也不老小了,我听说大学里时兴谈恋爱,你别耽误了学习,有合适的先交往着也行啊!你看人家土山郑华堂那孩子,大学里谈了个,今暑假领回家来,多光彩!那郑华堂简直喘不开了。唉!我这身体也不行了,还不知能不能看到你结婚那天?”
“不就是找了个女朋友吗?有什么不得了。”我没好气地说,“谈女朋友?我们有钱吗?我们有什么资本谈?凭我长相?凭我个头?”
父亲不说便罢,一说我就来了气。那是上学期刚刚发生的事情。
1991年的春天,校园里紫荆花开满一树,一丛丛一簇簇,傲然奔放。雪松下、丁香树丛中,一对对一双双,如彩蝶翩翩,点缀着这美妙的春天。我们班45个人,25个女生20个男生,就是按1:1配比,还剩5个女生。东营有一个女生长得实在让饿急了的人都吃不下饭,眼看一个个女同学都收到了一封封雪片般的求爱信,自己对镜花黄,黯然神伤,只得向隅而泣。
父亲的病像一片黑暗的云彩,带着阴影,挥之不去拂之难移,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成了我心中一块阴阴的心事。正是活泼浪漫激情燃烧的青春,我却只能顾自相恋,形影相吊,茕茕孑立,孤独踯躅徘徊于紫荆丁香间,行云流水下。
在济南棉纺三厂的一个本家姐姐,看出了我的心事。
“涵穹,我大爷的病不轻吧?”有一次她下了班到宿舍看我。
“是啊,我真为老父亲的病担心。他不知他的病,我真担心他活不了几年。”我说,“眼看他为这一大家人熬干了油,我真不忍心他就此撒手而去。”
“那你就谈一个,说不定能成,等大学毕业就结婚了。”三姐说。
“唉!三姐,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情况,在大学里谈恋爱有什么资本啊?有的人就是为了玩玩而已。花那么多的钱,出去逛市场、进饭店、看电影。父亲做手术的钱还没还清,我哪有钱干这个!班上一个女同学对我有意,我们逛了几圈操场,她就不再理我了,我连看一场电影都舍不得花钱啊!”我叹了一口气。
“哎,你别说,我有一个表妹在上护校,我给你介绍一下,你和她谈谈怎么样?”三姐说。
与三姐的表妹一见面才知道,论起来也是我表妹,她奶奶和我四奶奶是亲姊妹,父亲和他爸爸也很熟。表妹是我在故乡和大学里面见得最漂亮的一个,浑身洋溢着青春,肌肤胜雪,双目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在三姐那里吃了两次饭,还没等说几句话,三姐的一句话就让我主动把这事情枪毙了。
“涵穹,我偷偷问她了,她说她爸嫌你家里穷,不愿意谈。”三姐说。
“不谈就不谈,不就是个破护士吗?我还不愿意呢!”不管是借口还是事实,我孤傲的性格像一只天空疲于飞奔的孤雁,宁愿折翅断翼,也不会借助麻雀的力量来委屈前进。
现在父亲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可我又怎么办?我何尝不想提前谈个女朋友,满足父亲的心愿。唉!我想起了我的高中同学李夏雪。
高中三年艰苦岁月,北风呼号下,为了御寒,我偷偷地骑自行车带着母亲为我缝制的大草铺袋子,来到老百姓的麦秸草跺边,拼命地装满,带回来铺在床上,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则铺上了用棉絮加工的草绿色的棉垫子,惬意地躺在四周鼓囊囊的麦秸草铺上,嗅着干燥的麦香,我倒感觉像是躺在丰收的麦田里。没有袜子穿,脚皴得像故乡风吹雨打的辗轴,抽一把麦秸草放在土黄色的球鞋里,权当是鞋垫。我常常一周回家一次,背着母亲给我准备好的一大包袱煎饼,还有母亲为我熬好的一大塑料桶子草药。那时,我得了很严重的鼻炎,每天鼻涕涟涟,不知吃了多少霍胆丸,就是不管用。母亲领着我来到降媚山上,专找一种秋天干枯的类似荠荠毛的根茎很大的草,挖回家为我熬汤喝,听说那是一种治疗鼻炎很有效的草药。
阴暗潮湿的宿舍里,几个高中同学正在骂骂咧咧地打牌,我则从老百姓的场院里抱了一大捆玉米棒子秸,点着火,温热母亲为我熬好的草药。
“他妈的,狗里上冻——阴冷!涵穹,你能不能别让那些棒子秸冒烟,呛死了。把火生得大一点。老K,你出。”同学李云峰叼着一根烟催促王得志出牌。
“嘟嘟!”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快!快收起来!别打了!是不是班主任?”李云峰把烟“嗖”仍进了火堆里,跳下炕去开门。
“怎么是你?!吓我们一大跳。”敲门的是同学李夏雪。
“我找李涵穹,去教室讨论《野火》第三期。”班上成立了一个《野火》文学社,我们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都是编辑。
“这是我给你买的鼻炎药,你看管用不管用。”李夏雪说着把药递给了我。
我接过药来,报以感谢的目光。“多少钱?我给你钱。”我说。
“别瞎说,这药真买的话你买不起。孙宗池的这篇《追求》不错,放第一版,这次轮到你刻蜡纸了。”李夏雪忽闪着眉毛说。
“好啊,呆会油印的时候,你别嫌弄一身油渍。”我爽快地说。
从高一开始,李夏雪就是我同桌,她除了文笔好,其他学习成绩都较差,我便成了她的业余老师。久而久之,双方便也没距离了。我们经常交换着彼此的煎饼,品尝着不同的味道。班上搞文学演讲比赛,她积极帮我策划。我喜欢长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