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棚里。
“老周,你别耍赖!你说的这些都是按政策收。今天不提你说的那些公路集资、特产税什么的。那公路集资也不是你一家,那是全县摊派的,要找你找县委书记去。老周,我问你,你欠了两年的提留统筹了,你这么好的房子都盖得起,难道这几百块钱你就拿不起?”说话的是镇司法所干事门培辞。
“哎呀,小门,我正要问你,你收我提留统筹是怎么收的?按什么标准收的?”周大林问。
“怎么收的?我们根据国务院颁布的《农民承担费用和劳务管理条例》,提留、乡统筹全部加起来最多不能超过上年人均纯收入的5%。”门培辞说。
“我知道是按农民纯收入的5%,问题是你们这农民纯收入是怎么算出来的?如果按5%计算,去年农民纯收入应当是4500元,你看我们松堡这水平,你看看老百姓家里,我们能达到4500元吗?你看我家,一年到头,拼死拼活种那十亩地,一亩地能剩几块钱?也就是二三百块钱啊。我盖这房子,拉了一腚饥荒,你们知道吗?我不盖有什么办法,眼看儿子要结婚,儿媳妇没房子不来。我怎么办?”周大林振振有词。
“老周,这农民纯收入是镇上统一从各村选点算出来的。我们镇乡镇企业发达,还包括了这企业打工这一块。这些你就别问怎么细了,就你吹毛求疵找毛病。你说,今天你交不交?不交,别怪不客气了,只能采取强硬措施了。”门培辞说。
周大林掏出一个旱烟包,装满烟袋,用手摁一摁,火柴点着,坐在藤子沙发上顾自吸烟,不再搭理工作组。
“老周,交不交?催欠条给你发了三次了,我们也严格按照县里收取提留统筹的程序来执行了。不唆了,为你这么一户,我们摩托车油钱也100多了。来,你们几个把那三轮车推到村里去,什么时候交上钱,什么时候去领车。”门培辞吩咐工作组其他几个。
“大叔爷们,你就快交了吧。你交了,我也好回去交差。就我们这一组进展慢。为收这提留统筹,镇上逼着我们教师轮流参加。我还有课哪,不能耽误孩子上课啊,老周!”工作组里面的小学老师王恩富说。
“唆啥!老王,推车去。”门培辞说。
“老天爷,你推了我们的车,开春让我们怎么干活啊?你们这不是明抢啊!”周大林老婆从里屋哭着跑出来挡在三轮车面前。
“老王,拉开她,推车!”门培辞对王恩富说。王恩富转身去拉周大林老婆,结果慌乱中被抓走了眼镜,急得他到处乱摸,一把摸着了周大林老婆高高的胸部。
“耍流氓啊!工作组耍流氓啊!”周大林老婆一屁股蹲在地上拍打着乱草积雪哭天号地。两只猪也被惊得在院子里到处乱跑,差点把方家珍一头拱在影壁墙上。
“你起来,到一边去。”门培辞一把拉开周大林老婆,“一!二!”一声令下,把三轮车从棚里推出来,留下身后无奈的号哭。
“李书记,别走了,中午在我们村委吃吧?大勤,你去买点烧肉和火烧,再拿五瓶商阳神,李书记第一次来我们村,总要喝点酒。赵玉秀,你切几棵大白菜,炉子这么旺,把锅子放上,正好炖一锅大白菜吃。大勤,再捎三斤生肉来,多要点瘦的。”把车推到村委,周德江对村文书周大勤和妇女主任赵玉秀说。
村委办公室暖烘烘的、热乎乎的,蘸着蒜泥,就着烧肉,吃着热乎乎的炖大白菜和火烧,我感叹,唉!这就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农村工作啊!喝了一茶碗高密“商阳神”,我晕乎乎的。二十多天没回家了,也想潍坊那个家了,那活泼可爱的儿子,那暖洋洋的房间,朦朦胧胧地闪现在我面前。
'1'“三提留”是指由村一级组织收取的公积金、公益金和集体管理费;“五统筹”是指由乡一级政府收取的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乡村道路建设和民办教育方面的费用。
第二十二章
“嘭嘭!”我满怀渴望地敲着门。
“来了!”我听见一个轻快的童音。
“妈!老爸回来了!老爸回来了!”修欢快地叫着。
“不就是老爸回来了吗!有什么好奇的!”我和修开着玩笑,亲热地抱起儿子。房间里有一股浓浓的香火味,略过儿子肩膀,我才发现客厅里有三个老太太坐在藤子沙发上正在吃饭,在人民医院后勤工作的四楼老乡张竟亮家属陪着他们。客厅东北角的一个角橱上摆满了糖果贡品,观音菩萨稳坐其上,三炷香烟袅袅,悠闲地卷入上方,在房间里弥漫着。
她没在客厅里,肯定躺在卧室里。
“李涵穹回来了,吃饭没有?快来一起吃。”张竟亮家属说。论辈分,我还得称呼她奶奶。
出于礼貌,我冲他们点了点头,抱着修扭头出了门。
“修,你妈在捣鼓啥?”我给修买了一把塑料左轮手枪。
“我也不知道。我妈请来的,烧香算卦的。”修欢快地拿过枪来,熟练地装着塑料子弹。
“走,修,老爸和你吃海鲜去。”我知道修喜欢吃海鲜。来到人民医院东面的“胶东小渔村”,我要了一盘辣炒花蛤,一盘海葵花籽,一份三鲜粥和修喜欢吃的炸“节柳鬼”。
“我不在家,你瞎捣鼓啥?”晚上回家,我劈头就问。卧室里不仅有一股浓浓的烧香味,还有一股重重的狗皮膏药味,我不禁皱了皱眉头,走到卧室南面开窗子透气。
“你别开!别开!我怕感冒着!我这身体老不好,四楼他奶奶说是不是犯了风水。以前这房子住过的主人得肺癌死了,她就帮我请了几个会做法的老太太,来帮我们看看这房子。”她说,“人家说了,咱们这楼是斜的,我们家又在最东北角,方位很不吉利,楼头北面又对着个大烟囱,不吉利,帮我们做做法事避避邪。”
“做什么狗屁法事!好!我找院长换房子。”我一听就火起来,没好气地说。“有能耐你就换。”她顶上一句。
“有能耐你找院长去,就知道整天躺在床上当太后。”我也跟上一句。
“我没能耐,我个娘娘身子丫鬟命,我命苦,我哪有能耐!”她躺在床上向外扔着无赖。
“嘭嘭!”外面传来敲门声。
“修,看谁敲门?”我把抹布洗干净,扭干水,边倒退着边仔细地擦着地板。地板是新铺的,只要我在家里,我尽量保持整洁。本来崭新的地板,也不知有几天没拖了,到处是黑糊糊的东西,还带着油渍。修也不讲究,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粘得脚丫黑糊糊脏兮兮的。
“老爸,是小舅。”修继续在地板上像跳芭蕾舞一样跳跃着。
“姐夫,有没有办法帮我从红沙沟医院调出来?他娘的,李泉雨那个狗东西,就知道自己享受,刚买了个桑塔纳,坐够了,又和人家换了个桑塔纳2000,那个破地方没法呆了。”她三兄弟卫校毕业后托人去了安丘最好的一个中心卫生院,边发牢骚边“呸呸”地一口接一口痰吐在我刚擦过的地板上。我瞪了他一眼,不好发作,继续擦着。
“你干好自己的活,管人家那么多干啥!”我没好气地说。这小子自从分配到红沙沟医院就不好好干,整天横里吧唧的,院长拿他也没办法。有一次和妇科一起给一怀孕的妇女做流产手术,竟然把人家大网膜都给掏出来了也没掏出要掏的东西来,病人差点休克死掉,医院和病人唆了半年多才把事情处理完。为此,红沙沟医院院长李泉雨找我,“李涵穹啊,你怎么给我送了这么个惹事精,活不好好干,还蛮横横的,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像个二流子货。你这小舅子,我可管不了。”
“我怎么干好?那医院就那个样子。我是个干外科的,在那里很多我想开展的手术都开展不了。”他说着,脱下自己的外套,露出黑黝黝的胳膊,胳膊上刺着一只大肚子蜘蛛,蜘蛛头是一个大大的烟蒂烫成的。
我一阵恶心。“季菲,你看你,你刺那个东西干什么?”
“嘿嘿,那不是和小王谈恋爱,失恋后外科条件方便刺着玩的,又用烟蒂烫了个蜘蛛头,感觉造形很好,也去不了了,就保留下来了。为此,让李泉雨那个东西好训,说我耍黑社会。有什么不得了,不就是纹身吗,他懂不懂什么是美!”他说着,拿出一支“将军”烟点着。
“你能不能别在家里吸烟?不知道我闻着烟味恶心吗?”我说。
“好!好!不吸了。你清雅,你高洁,俺庸俗。姐姐,我赶紧回去了,不然赶不上公交车。他妈的,就是缺钱,真他妈要想办法挣钱。”他说着披上外套走了。
“你看,你娘家人就这形象!”我禁不住训斥她,她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老爸,明天早上你送我上学吧,不然又得我自己走着。”修睡觉前缠磨我。
“不行,等我不忙的时候吧。现在刚去上班,我还得准时赶到。明天一早我就走了。好了,修,快睡吧。”我说。
清冷的早上,不到五点,当别人还在暖暖的被窝里品味着不同的享受时,我已经瑟缩着在火车站等车了。昏暗的候车室里,躺着、坐着,用破黄大衣、破被子裹得紧紧的什么睡相的旅客都有。一个卖货的姑娘无聊地趴在柜台上迷糊着,只有一对打工夫妇好精神,男的30多岁偎依在女的怀里,女的爱恋地抚摸着他的乱乱的脏头,一只手轻轻地搬住,另一只手在乱发中仔细寻找着拔着他的白头发,笑嘻嘻地给他看看,然后放在手中轻轻一吹,让其飘入晨风中。
黎明的黑夜,
朦胧了我的眼睛;昏黄的小站,
模糊了我的倦慵;长长的铁路,
延伸着无言的人生。
看着熟悉的潍坊,我无法说出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偏偏离开别人想进都不能进得去的单位,为什么连送孩子上学的时间都给剥夺了?放弃或许是一种美丽,放弃或许是一种收获,但我看不到,至少现在看不到。看到的只有迷茫,只有模糊,只有凄冷。夜空时有流星倏而划过,留下长长的美丽的尾巴和无限美好的遐想。人生短暂,流星不如,在那一个什么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