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口齿清楚吧?”我张着嘴伸着脖子点了点头。她照着我后背“啪啪”两掌,差点儿把我打吐血,笑道:“头回见着真的鸟儿说话吧?”我似笑非笑地又点点头。我真正诧异的原因是,我只听说过八哥跟鹩哥会说话,乌鸦会说话还是头回听说。另外“黑子”这名字跟我一个发小儿的绰号相同,而那个黑子是个大舌头。我问白松涛,你们家黑子是……是乌鸦吗?白松涛正待回答,吱呀一声,阳台门开了,白泰昆背着手走了出来。
夕阳绕过院墙,白泰昆一身白衣、一头银发沐浴其中,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结果他一开口,我差点儿让口水呛死。“鹩哥!”他说。我真正惊讶的并不是他瞪眼管乌鸦叫鹩哥——虽然这也挺让我惊讶的——而是他的口齿。他的咬字,发音,怎么说呢?就像你吃了一口特别烫的东西,当着一桌亲朋的面儿又不肯吐出来,急得直吐白沫。这时候别人问了你一个什么问题,你挣扎着、含着嘴里那个烫东西含混不清地答道:
“鹩哥!”
就是那种声音。白泰昆说完,伸出左手,名叫黑子的鹩哥就懒洋洋地劈开腿,踩着窗台先站起来,然后一步步地走过去,把爪子放在白泰昆手上,爬了上去。太德行了吧!我心里骂道,你他妈还是鸟吗?鸟能坐着吗?鸟不是应该蹦的吗,你怎么还会走啊!(后来我想了想,鸡也会走。)
“嘴跟爪,我涂的。”白泰昆慢慢地比画着说,“鹩哥,人家偷。乌鸦,不偷。”
那也不对啊?我心说,鹩哥还有金腮银翅子呢!但是我没敢问,我的注意力很大一部分都被他那个奇怪的发音吸引了。白松涛趴在我耳朵边儿上小声说:“他说,鹩哥嘴跟爪子太扎眼,溜达出去容易让人顺走,涂黑了就——”我竖起两根手指打断他,走上前去冲老爷子拱了拱手。老人照样还礼,看上去心情挺不错。
我跟老爷子仨字儿仨字儿地聊了会儿天。不是我故意忽略白松涛的嘱咐,这是因为老爷子主动拉着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招老人喜欢,老头儿老太太都爱拉着我说话,作为代价,我不招同龄人待见。鬼才想要这个天赋呢!真让人头疼。眼看太阳压山了,再不走就到饭口了,我起身告辞,老爷子慢悠悠地送出来,对我说:“再来。”说罢一抬手,回去看鸟了。黑子扑腾起来,穿过走廊,飞到白松涛肩膀上,开口道:“有空常来!”我大惊,以为见鬼,跌跌撞撞地跑了。
关于我最后失态地跑掉,原因是这样的。我对鸟并不是完全无知的,我小时候,爷爷就养过很多鸟,其中当然也有鹩哥,所以我认得鹩哥。鹩哥学说话,比想象中要难得多,而且忘性很大,每年都得重新教,一年恨不能忘一半儿。更重要的是,鹩哥是能学会说话,但学不会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它要是学会了“你好”,就老说“你好”,不分场合。它不会情景式会话,也记不住前后顺序,或者哪句话自己是不是刚刚说过了。所以当黑子在门口说出“有空常来”的时候,我被其恰到好处的语气语调和正确无误的场合、用语所震惊,以为它是什么冤魂成精了。当时我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不对,但是相比“隐约不对”而言,“明显不对”的东西太多,我一时间把这件事忽略了。
后来白松涛在小区花园儿里见着我,挺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说他爸爸是个怪人,招待不周多多担待。我说,你快别这么说,好像我多不懂事儿似的,咱老爷子是有什么病吧?白松涛脸蛋子呱嗒就耷拉下来了。我连连摇手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老爷子说话那个……白松涛抬起手止住我,叹了口气,拽着我在花坛边儿上坐下了。
他说:“我爸有癌症。”
我愣了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白松涛看了看我,接着说: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癌。舌癌,你听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真不知道。白松涛讲道:他父亲白泰昆年轻时是个话痨,说话又快又响,会说评书,最擅《扫北》跟《征东》,是当时东城名票(注16)。结果老了老了得这么个病,真是太遭罪了!起先只是舌头根儿长了个口疮。但口疮总是不好,愈演愈烈,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最后吃东西都吃不下去了,一说话就流口水。老太太不干了,叫回白松涛,绑架一般带着白泰昆去医院,才知道是这个病。
确诊以后,白泰昆做过两次小手术,但都没切干净。结果舌头几乎挖了个洞。那时候他还能说整句儿,他告诉儿子,现在就跟书里说的砍头出大差一个意思,吃什么都不香了。他这个儿子,跟我也是同病相怜,从小就有一项生理缺陷——我不会笑,白松涛不会哭。不论是号、啕、哭、泣,有声无泪有泪无声,一概不会,打哈欠都不流眼泪。听了白泰昆这句话,白松涛心里五味杂陈,想哭哭不出来,就到外面跪在墙根儿,用脑袋撞墙,砰砰砰。难怪我后来一直觉得他智商不太高。
白松涛说,他当时彻底绝望了。倒不是说这个病有多难治、多贵,而是因为它太折磨人。白泰昆一个那么爱说话的人,偏偏得了个舌癌。得了这个病,不能说话、不能吃饭、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喊、不能叫,就连睡觉都不安稳,抽烟喝酒就更别提了。要命的是,从外表看不出他有病。他除了舌头疼,其他地方还属正常。白松涛在绝望的深渊里游蛙泳的时候,白泰昆自己找到了出路。
他喜欢上了鸟。
黑子是他们家的第六只鹩哥。鹩哥寿命很长,身体也还壮实,不容易死。前四只都送人了,因为它们不是脏了口,就是不开口说话。第五只调理得很好,会说不少话,口儿也周正,可惜在外面溜达,被人抱走了。身为一只鸟,竟然被人抱走,太可耻了不是吗?白泰昆自己也很生气,决心不再让自己的鸟长那么胖,可惜又一次失败了。黑子来了之后,胡吃海塞,一天就三件事:吃、睡、长。白泰昆一怒之下,加大了说话训练的力度,在坑苦了全家人好几年之后,终于练出了一只神鸟。
白泰昆这只鹩哥,不但口齿清楚,学习能力强,而且能够分辨场合和对象,非常机灵。冯骥才《死鸟》所载若是真事,一定是发生在黑子的同宗前辈身上。更不得了的是,这只鸟记性还好,它不但过耳不忘,而且还能记清楚顺序。白松涛问我,你见过鹩哥会背唐诗吗?我说没见过。他说,鹩哥不是学不会唐诗,而是记不住诗句的顺序和组合,所以怎么教都是一句句地蹦出来。能按顺序连着说话的鸟,你见过吗?我说这我倒见过,以前公司楼下有个公交车总站,司机师傅养了一只,能说这个:“东直门内东直门,东内小街北新桥。交道口,小经厂,宝钞胡同鼓楼南。”白松涛说这个差远了,我们家那个会背全本儿的报菜名。看我舌头伸出来老长回不去了,他哈哈大笑道:“傻×,这你也信?”过了一会儿,可能我健康的舌头触动了他的心思,又不说话了。
八月节,我提了月饼去看白泰昆。老人家正在用砂纸磨一个鸟笼钩,见我来了,一挥手也不说话,继续工作。黑子扑棱棱地飞出来,落在我面前,开言道:“带啥东西?”我吓了个半死,月饼啪嚓掉地上摔散了。白松涛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大声招呼着:“没事没事放着别管!艾玛(注17)这个死鸟。瞎说什么!”说着“啪”地给了黑子一巴掌。我说你们这鸟是要成精啊!咋还会说带啥东西?白泰昆咳嗽一声,转过身来说:“新学的,最近多。”白松涛翻译道:“最近客人多,都带东西,新教的这句,所以它老说。”我半信半疑。
我发现屋子里的鸟少了很多。我问白泰昆怎么回事。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跟他说话,老想大声喊,可他又不是耳癌。有这癌吗?白泰昆摘下眼镜搁在一边儿,摇摇头。“天凉,送人。”他说,“太多,养不活。”他的底气没有以前足了。我觉得一两个月没见他瘦了好多。白泰昆拿出一盒烟问我,抽吗?我转头看了看白松涛跟他妈,俩人使劲摆手。我说不会。白泰昆递给我一根,回头冲着妻子说:别起哄。
我俩抽了一会儿烟,没说话。一颗烟抽完,白泰昆捻了烟头,站起来,送客的意思。末了他说:“你知道,最惨,吗?”我想了想,大概意思是“你知道最惨的是什么事吗”之类的。我摇摇头。
“最惨,北京人,呃——呃——算球。”白泰昆说完,一挥手,回屋去了。这时候,黑子蹦过来,说了一大串:
“进了门儿,倒杯水儿,喝两口儿,顺顺气儿!”
我看着白泰昆的背影,琢磨不明白那句话什么意思,不耐烦地一挥手说:“滚蛋!”黑子飞起来落在电视上,回嘴道:“滚蛋,滚蛋!”
送我出来的时候白松涛情绪很低落。他埋怨我不应该跟老爷子抽烟。“抽完烟有痰,他舌头不好,吐不出痰来。”我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顿时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他拍了拍我说,没事,算了吧。我一听“算了吧”,想起白泰昆最后那几句话来。我问是什么意思,白松涛笑了笑:“他的意思是说,作为一个北京人,这下不能说儿化音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没想通。快到家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把那段时间的事情串在一起一想,忽然觉得黑子就是白泰昆的嘴。白泰昆生病之后就开始不停地训练鹩哥,最后终于训成精了一个,目的就是能有张嘴,等自己有一天说不了话了,好替自己传话。奇怪的是,如果他自己不能说儿化音,他是怎么训练鹩哥说出儿化音绕口令的?然后我自问自答道,这能用录音吗?应该能吧!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个傻×,默默地回家了。
那年年底,白松涛来我们家敲门,进门就跪下磕一头,把我媳妇吓得差点儿报警。我把他搀起来问:“老爷子?”他不会哭,只能撇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