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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玉,我也玉,得了玉的益似的!”凤姐的鄙夷之声里,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幸福只属于某些有特权的人,普通人,特别是奴仆,不配使用幸福的符码;如果使用了,那就特别地令特权享有者不齿。
玉是一个好看、好听,又意味吉祥幸福的符码。据脂砚斋一条批语透露,曹雪芹把秦可卿、秦钟设计成姓秦,跟一首南北朝时候梁朝刘瑗写的诗有关系,那首诗里有两句是“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古本《石头记》第七回又有首回前诗:“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这么合起来一想,很明显了,秦可卿是十二钗里跟宫花有“相逢”关系的人,她未嫁到贾家来以前,“先名玉”!如果小红父母确是来自秦氏一系,则给她取名为红玉,想沾点玉字的光,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有一位“二十年来辨是非”的人,她可是政治警惕性特别地高,那就是贾元春。她回荣国府进大观园省亲,见到贾宝玉给怡红院题的匾是“红香绿玉”,立刻改成了“怡红快绿”,尽管她弟弟名字里有玉字,但是她那时一定想到了“未嫁先名玉”的秦可卿,就算秦可卿已经死了,她也还是要尽量避免在题咏上使用玉字。曹雪芹这些细微的描写,如果不进行文本细读,进行深入探究,那可真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薛宝钗是一个敏感的人,她虽然弄不明白元春为何见不得玉字,但看到贾宝玉的诗稿上仍写出“绿玉春犹卷”的字样,便立即提醒他应用“蜡”字来取代“玉”字,以免跟元春“争驰”。宝玉听从了,但也一样不明白他姐姐何以那么见不得玉字。
一个字,当它的符码性质引起人特定联想时,会产生出很强烈的心理效应。林红玉后来虽然不被称呼大名而被称为小红,但她必欲成玉而绝不甘为瓦,她对幸福的追求,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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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里的丫头,吃的是青春饭,像小红出场时已经十七岁,那么,她能继续在那个位置上当丫头的时间,就所剩无多了。
这些丫头,她们的前途,无非以下几种:
一是被公子老爷看中,被纳为姨娘。贾政身边的周姨娘、赵姨娘,以前就是府里的丫头。袭人就把自己的前途,锁定为宝玉的宠妾。如果不是贾家后来忽喇喇似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她这愿望是笃定实现的。宝玉很喜欢袭人,在生活上对袭人有百分之百的依赖性,袭人作他的首席乃至唯一的姨娘,是他心满意足的人生乐事。鸳鸯抗婚期间,在大观园里遇见平儿和袭人,当鸳鸯嫂子跑来动员鸳鸯接受贾赦纳其为姨娘时,鸳鸯骂了她嫂子一顿,那嫂子抓住鸳鸯的话里有“小老婆”字样,就往平儿、袭人身上引,因为平儿已经是通房大丫头,袭人受宠只待正名,离姨娘也就是小老婆的地位只有一步之遥,但平儿、袭人都坚决否认自己跟小老婆名分有任何关系,站在鸳鸯一边顶回了那嫂子的挑拨。这就说明,府里的一等丫头,她们内心里只愿意被所爱的公子纳为宠妾,而万万不愿意被贾赦那样一把花白胡子的色鬼老爷看中强纳为妾的。针对鸳鸯的遭遇,袭人就说:“这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被老爷、公子相中纳为姨娘,如果那老爷、公子并非善类,其命运也是很悲苦的。姨娘在府里的地位是低下的,尤其是丫头出身的姨娘,当赵姨娘跟小戏子出身的芳官冲突时,芳官骂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也就是说双方都属于奴才身份,谁也别自以为高人一等。姨娘苦熬,最后居然扶正,几率是很小的。通过探佚,我们可以知道,平儿后来是跟凤姐“换一个过子”,扶正为贾琏之妻,但那段时间非常短暂,贾家事发被抄,贾琏获罪流边,她的结局是很悲惨的。
另一种前途,就是小姐的丫头,可以被当做活的陪嫁,跟往小姐夫婿家。书里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过去就是王、邢夫人在娘家时的大丫头。陪房因为是从娘家跟过来的,一般都会成为夫人的亲信,有一定的权势,因此也算不错的人生归宿。但毕竟还是奴才身份,有脆弱的一面,周瑞家的平时那么拿权揽事,在刘姥姥面前把威风抖足,女婿冷子兴跟人发生纠纷要被遣送原籍,女儿来找她设法化解,她嘲笑女儿年轻没经过什么事,后来果然轻松了结,但她儿子在凤姐生日时办事不力,还把一盒馒头撒了满地,凤姐就要把那小子撵出去,周瑞家的只得跪下替儿子求饶,尽管后来经有老脸面的赖嬷嬷求情,留下继续当差,却还是挨了四十板子的责罚。陪房的依附性是很强的,没有人身自主权,主子获罪,一定连坐,官府对她们或打、或杀、或卖,周瑞家的在八十回后一定是这样的下场。
第七十回一开头就写到,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鸳鸯发誓不去……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环出去了。那些没得到府里分配的丫头的小厮,才准许他们外头自己去娶老婆。鸳鸯是因为贾母在生活上百分之一百依赖她,琥珀和彩云因病暂不配嫁,并非是贾府多么人道,需知这些小厮丫头多是府里家生家养的奴才,说白了就是府里的一种动产,像拿钱生钱一样,到年龄让这些小厮丫头配对生殖,可以为府里增加新的动产,为保证这新生的动产的质量,那有病的小厮丫头当然不能让其婚配。第二十回写宝玉奶妈李嬷嬷跑到他住处,看见袭人躺在炕上,就骂她:“忘了本的小娼妇!……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确实是府里丫头们最常规的前途。还有就是被撵出去。丫头们谁也不愿意被撵出去。被撵出去一定是因为犯了事,如金钏被撵是因为王夫人恨她勾引宝玉,坠儿被撵是因为窃金事发,抄检大观园后晴雯、司棋、入画、四儿等纷纷被撵,都各有罪状罪名。被撵前虽然身为奴才,但生活待遇很不错,特别是首席大丫头,周瑞家的都说,那简直就是副小姐,一旦被撵,于她们来说就是“失乐园”,而且,因为有罪,那就脸面丧尽,任人唾骂,死活无人管。像金钏就想不开,投井“烈死”,晴雯则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被强送到猪窝里被臭气熏蒸夭亡。但是,青春短暂,岁月无情,哪个丫头能永葆芳华,永享盛宴?
曹雪芹一支笔好厉害,他不仅写出了一群性格各异的丫头,还写出了她们各自对前途的不同态度。
有的丫头,最典型的是晴雯,对前途毫无忧患意识,整天只在那里任性,慵懒时也真慵懒,补裘时也真玩命,仗着贾母喜欢、宝玉宠爱,就对王夫人麻木不仁,读者多半会喜欢她,因为生命最难得的是无遮拦真性情。但是,书里不止一次写到,晴雯对小丫头和婆子们,动不动就以“撵出去”相詈骂相威胁,她还擅自做主扎骂坠儿实行撵逐,直到厄运袭来前,她就一点也没有去想,自己也是可能被主子撵出去的。曹雪芹对晴雯的聪明灵巧活泼洒脱充满了赞美、怜惜,但也不留情面地刻画出了她那毫无忧患意识的生存状态。因为事前没有丝毫准备,一旦被撵,她只能死亡。
有的丫头,却对前途有所忧患,从而早作打算。坠儿为什么窃走平儿的虾须镯?想必不是为了戴在自己腕上。坠儿在怡红院是地位很低的丫头,她知道自己到头来会“拉出去配一个小子”,总体而言,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如果她小有积蓄,有一定的财力,那么,在被“拉出去配小子”前,至少可以通过贿赂参与处理此项事务的人,比如林之孝家的,来避免被强配给丑陋酗酒的小厮。书里写到,贾琏房里的男仆来旺的儿子酗酒赌博、容颜丑陋,可是来旺家的仗恃凤姐的威势,就要强娶王夫人屋里的彩霞,可见“拉出去配小子”往往是会遭遇到很恶劣的情况的,坠儿的窃金,显然是她因忧患前途才铤而走险。比坠儿高明的是小红,这是曹雪芹重墨刻画的一个具有忧患意识,而又正面努力去争取个人幸福的丫头形象。书里特别写出,小红和坠儿是密友,她们之间是可以说悄俏话,并互伸援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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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极其重要,通过宝、黛同读《西厢》和黛玉聆听《牡丹亭》曲而心动神摇,写出一对贵族青年男女对恋爱自由与婚姻自主的向往,也揭示出他们那进步思想的精神来源,这是给《红楼梦》读者印象最深,历来论家分析最多,也是将《红楼梦》文字转换为影剧绘画等其他艺术形式时必然首选的经典场景。
第二十三回是书里写宝玉和众小姐还有李纨等迁入大观园后的第一个篇章。按说,宝、黛的爱情故事刚入佳境,大观园里又有那么多重要的角色,该有多少故事可写啊,到第二十四回,该接着写那些公子小姐的“正传”才是,怎么忽然笔锋一转,却先将场景移到了远离大观园的市井。下半回虽写大观园,却将黛、钗、探、惜等一律靠边,将“舞台追灯”去圈定了一个三等丫头小红!这回的回目竟是“醉金刚轻财尚侠义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据书里交代,小红是在宝玉他们搬进来之前,怡红院还是空置状态时,被父母安排到那里去看守空房的,这一笔也很有意思,进一步映证我在前面的分析,就是林之孝本姓秦,与秦可卿来自同一背景,秦可卿“画梁春尽落香尘”后,他虽然不必跟着去死(秦可卿是“义忠亲王老千岁”那边违法藏匿到宁府的,他那一家是“老千岁”未坏事前赠送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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