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希望我真的在笑,但其实比较像咧着嘴的诡异的笑。坦白说,这笑容很像有只不知名的多足热带昆虫在我下巴爬来爬去的感觉。
帕笛妲得知升迁的消息,又惊又喜,差点忘了她的当选感言。
「感谢你给了我这美妙的一刻,史镐校长。我相当期待以新任副校长的身分,与这么一位可亲可敬的校长共事……心里可别不舒服哦!」帕笛妲兴高采烈地走过我旁边,她故作甜腻的声音害我差点血糖升高,昏迷过去。
其他同仁对帕笛妲升迁成功都羡慕不已,而我只疯狂地想把她重重地压在养满南美洲食人鱼的浴缸里。
我又被叫进史镐的办公室,好像我是乖戾逆叛的问题少女似的。他说董事会已经看过我被记三支警告的案子了,现在我的命运掌控在他的手里,而且我现在和他的副校长是彻底撕破脸了,如果我能自己找台阶下,把因过革职当成休息一阵子的机会,对学校来说,显然是最好的作法。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刚好有话要说,并建议我顺势离职。其实我和他想的一样,可是我又该到哪里去?在这个时候,移民到火星去应该是蛮不错的。
就在史镐数落我不是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绵绵细雨中壅塞不已的马路,受够了尖酸苛刻的指责、受够了学校里橘色的塑胶地毯。校长室里那株垂头丧气的叶兰上头积满了灰尘、奄奄一息——我非常能体会它的心情。
眼看被雨水打湿的窗外,白天即将消逝,我觉得自己像被沉重的压力挤压到变形——就像潜水艇的舱门,必须抵抗强大的水压才关得起来。或许我应该到哲学系任教才对,身为小学老师的我,已经开始怀念起我的工作了!
「成绩是什么?应该说,人生是什么?它该死的真的值得我们活下去吗?」
我再也受不了,一阵突来的、难忍的哭泣倾泄而出。我站了起来,顾不得形象地冲出办公室,穿越走廊、出了学校大门,走进令人喘不过气的世界。
全宇宙中最无敌爽的感觉,想必就是在比基尼更衣间巧遇拐跑你老公的女人。你穿戴整齐,而她不但一丝不挂、没有除毛,而且还胖了八磅。不过省省吧!这种好事是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发生的。
我没命地往坎顿镇狂飙而去。该找谁来让我大骂发泄一顿才好呢?当然是洛伊和碧安卡。如果说,现在的我叫作「没有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这样形容就太含蓄了。我整个人喘到不行,鼻涕直流,眼睛哭肿到爆,肿得只看得见一条细缝。
我站在那儿,身上雨水一直滴,他们两个却共撑一把爱的小雨伞,旁若无人似地享受两人宁静温存的世界。我本来想笑着说「哈罗」的,但那只会委屈我的颜面神经。
「哦……我一直想要打电话给你的……」洛伊结结巴巴的,语气中听得出一丝发自内心的伤感。
「哦,没差。我很忙,Asda超市特卖会、换洗碗机的滤网,忙得很!」
我好想紧巴着洛伊不放,就像鲁宾逊死命攀着救生艇那样。
洛伊的眼神发亮,用力咽了几次口水。他的喉头紧缩纠结,让我觉得他也在抗拒某种不想被别人窥见的情感。
碧安卡给我一记冷笑,「凯珊卓,你那件外套,我敢说只有罗马尼亚的流浪汉才会爱。不过,坦白说,再看第二眼,我看搞不好连罗马尼亚的流浪汉也不屑穿!」她咯咯地笑着,自以为风趣。
当然啦!碧安卡穿起喀什米尔羊毛外套,看起来是很优雅、很高尙,「哟,你的外套看起来是很美没错。」我边说边想:不晓得是不是洛伊买给她的?
「哦,不过你也知道,美丽是一种负担,特别是你希望别人认真看待你的时候。我一直想说,要是我鼻子歪了、多了道疤或什么的,说不定会有更多人注意到我才华洋溢的一面。」
「真的吗?那好啊!要不要我现在就帮你毁容?」这我倒是乐意得很。
洛伊听了忍不住憋笑。而碧安卡则是一副受惊的样子,还真有点被我吓到了。
不过她马上就高傲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样只会让事实越来越明显。这下知道为什么你老公要离开你了吧?洛伊,我们走。」
洛伊脸上掠过了情绪的变化,像是天候的变换。他迟疑了,但他脖子上的狗链被拉着。「凯西,今天晚上我会带孩子们去看电影,他们会顺便过夜。你没忘记吧?」
说真的,我早就忘了。没了工作、朋友、老公,老妈气到一把火烧了我爸的工作室,现在连孩子也没能在身边陪我,我只能随波逐流、不知去处,也看不到谁能拉我一把。
「对啊!我也该走了。」我说,「我真的很忙,我要赶快回家去清洗番茄酱空瓶。」
踩着高跟鞋,潇洒地往反方向走去,我微弯着腰,低着头迎向雨中,身旁呼啸而过的车头灯往我身上一照,我看起来一定很像个黑色大问号,而我这个大问号所问的问题正是——我的人生究竟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走、一直走,路边水沟里飘流的零食空袋,咻咻地往后面流去。时间是下午五点,天就要黑了,我本来应该回学校拿书的,但我只是漫无目的地一直走,就算迷路也不在乎。我需要的是心灵的地图,和指引人生方向的罗盘。
伦敦的建筑风格充满怀旧的壮丽之美,令人联想到老太太从三十几岁开始一直保存到现在的皮毛外套。我转了方向,经过玫瑰丘上整排的房子,走进摄政公园,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我往优斯顿走去,街道上满是残破的摩天大楼,有如历经过一场闪电战攻击似的不堪。
我还是一直走、一直走,冬天的伦敦和灰暗的停车场没有两样,黑白色调恰好反应了我的心境。雨后的气味凉薄,空气凛冽,接近市中心的时候,如针筒似的高楼大厦刺穿天际。坎纳瑞码头的灯塔像是马桶的冲水钮,只要按下它,属于伦敦的一切恶臭和混乱和腐败的历史,都将随冲刷而无踪。
路上的车流喧哗着,但介于黑修士桥和伦敦塔之间的河流,却是一片暗黑凄沧。我站在泰晤士河边,看着风吹打过河浪的顶峰,吹成了一抹笑的弧度。
我不晓得自己在河堤上站了多久,只听闻大鹏钟的整点报时,敲着沉重的钟声。潮水变幻着,阵阵灰白色的涟漪,转为暗澹的花呢布色调。四周笼罩着我的气氛,如同被灵柩包围一般,感觉像是棺本的盖子就要往我上方迫近、然后封闭。
许多长久以来不愉快的事实突然一一浮现,是我把婚姻逼到绝路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从婚姻谘商的放大镜里,每个伤害、每个嘲讽、每个困境、每个情绪的触动和爆发,全被检视得一清二楚,连问题也全被过度放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没错,我一直都不开心,但从未像现在这么不开心过!
不重要了!我爬上泰晤士河东边走道的码头栏杆,站在湍急的河水上方摇摇晃晃。我已被重生的渴望给淹没——把衣服丢在地上,制造自杀的假象,然后以饭店女继承人的身分重新现身,或者成为一个美艳动人的红发性感治疗师也行。
驾驶没考过都可以补考了,那么,何不让失败的人生重新来过?真有那么一瞬间,我好想杀了自己,就像肥皂剧里某角色的戏份越编越八股老套,却有意想不到的反作用力。
我很讶异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我家没有精神错乱的家族病史——除了我爸放弃音乐家的工作,转行当会计师之外。
但突然让我改变心意的,却是「不如一了百了」的冲动,说时迟那时快,我失去平衡,摇晃得厉害。时间像是静止了,就在快要失足、意识到我就要落水而死之间,意想不到的意念排山倒海而来,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我不想再陷越陷深,不想再堕入可怕的低潮中轮回、无法自拔。
没想到顿悟「放下」的感觉,竟是这般舒畅,这是我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不再感到活在危机之中。是我对孩子们的爱紧紧拉住了我,负面的情绪再也无法把我卷向海里。
不过,当然,这该死的河水却可能把我推向海里!
一声尖叫从喉咙释放了出来,我用如此强劲的力道抵抗寒冷,终究还是抵不过风吹雨打。我死命乱拍,等着澎湃的河水从底部把我推上来;我东抓西摸,结果手插进了一摊冰得要命的……不知名黏稠物。黑暗中,我没注意到潮水已退去了多远,只知道我一屁股跌进恶心的烂泥堆里,我哑着声笑了出来。
我只要一开始就停不下来。笑声和无情的河浪被远远抛在脑后,海鸥在头上飞翔,悠哉地说长道短,把我拉回了现实。
一段关系的结束不见得代表失败,真正的失败是婚姻早已破裂,却在厌倦和痛苦中苟延残喘地拖下去。仿佛两个被塞进太空舱的太空人,没有爱的两人一同在茫茫的太空中飞驰,彼此都因缺氧而受苦着。
事实就是这样,在这寒风刺骨的十二月夜里,我坐在泰晤士河边的泥滩上,臀部瘀青得发疼,但我终于想通了,我并不需要老公!
说真的,一直都是我独力撑起这个家,就像大多数的太太一样,我是已婚的单亲妈妈。自从我们分开后,孩子们真的吓到了,变得听话多了。他们对我的心疼让他们变乖很多,也懂得去思考一些事情。至于没有洛伊的日子……呃……实际上,感觉就只是少照顾一个小孩罢了!
观赏一整幅画的时候,偶尔你也必须跨出框框之外。
我爬上栏杆,回到路上,双手都冻僵了,嘴唇也麻了,外套到处沾满了冰冷的泥沙。我拦了辆计程车回家。
我一向都是滥好人一个,是那种摆臭脸之前还会考虑再三的人,显然我存在的目的,就是扮演告诫他人的角色。我不能怪洁思,她指出我婚姻立足点的不平等,这也是事实。我气自己一直忍气吞声,才会走到今天自我毁灭的地步。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学校的同事、我的老公……他们都把我当仆人一样,我只差没帮他们剥葡萄皮、拿荷叶扇帮他们扇风而已。
我受够了以前的生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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