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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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藻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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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饮赏菊?好!”廉伯非常的高兴。

吃过饭,廉伯微微有些酒意,话来得很方便。

“凤,”他拉住她的手,“我告诉你,我有代理公安局局长的希望,就在这两天!”

“是吗,那可好。”

“别对人说!”

“我永远不出门,对谁去说?跟妈说,妈也不懂。”“龙云没来?”

“多少日子了。”

“谁也不知道,我预备好了!”廉伯向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两天,”他回过头来,放低了声音:“城里要出点乱子,局长还不知道呢!我知道,可是不管。等事情闹起来,局长没了办法,我出头,我知底,一伸手事就完。可是我得看准了,他决定辞职,不到他辞职我不露面。我抓着老根;也得先看准了,是不是由我代理;不是我,我还是不下手!”“那么城里乱起来呢?”她皱了皱眉。

“乱世造英雄,凤!”廉伯非常郑重了。“小孩刺破手指,妈妈就心疼半天,妈妈是妇人。大丈夫拿事当作一件事看,当作一局棋看;历史是伟人的历史!你放心,无论怎乱,也乱不到你这儿来。遇必要的时候,我派个暗探来。”他的严重劲儿又灭去了许多。“放心了吧?”

她点点头,没说出什么来。

“没危险,”廉伯点上支烟,烟和话一齐吐出来。“没人注意我;我还不够个角儿,”他冷笑了一下,“内行人才能晓得我是他们这群东西的灵魂;没我,他们这个长那个员的连一天也作不了。所以,事情万一不好收拾呢,外间不会责备我;若是都顺顺当当照我所计划的走呢,局里的人没有敢向我摇头的。嗯?”他听了听,外面有辆汽车停住了。“我叫他九点来,钟慢了吧?”他指着桌上的小八音盒。

“不慢,是刚八点。”

院里有人叫:“陈老爷!”

“谁?”廉伯问。

“局长请!”

“老朱吗?进来!”廉伯开开门,灯光射在白菊上。“局长说请快过去呢,几位处长已都到了。”

凤贞在后面拉了他一下:“去得吗?”

他退回来:“没事,也许他们扫听着点风声,可是万不会知底;我去,要是有工夫的话,我还回来;过十一点不用等。”他匆匆的走出去。

汽车刚走,又有人拍门,拍得很急。凤贞心里一惊。“妈!叫门!”她开了屋门等着看是谁。

龙云三步改作一步的走进来。

“妈,姐,穿衣裳,走!”

“上哪儿?”凤贞问。

妈妈只顾看儿子,没听清他说什么。

“姐,九点的火车还赶得上,你同妈妈走吧。这儿有三百块钱,姐你拿着;到了上海我再给你寄钱去,直到你找到事作为止;在南方你不会没事作了。”

“他呢?”凤贞问。

“谁?”

“陈!”

“管他干什么,一半天他不会再上这儿来。”

“没危险?”

“妇女到底是妇女,你好象很关心他?”龙云笑了。“他待我不错!”凤贞低着头说。

“他待他自己更不错!快呀,火车可不等人!”“就空着手走吗?”妈妈似乎听明白了点。

“我给看着这些东西,什么也丢不了,妈!”他显然是说着玩呢。

“哎,你可好好的看着!”

凤贞落了泪。

“姐,你会为他落泪,真羞!”龙云象逗着她玩似的说。“一个女人对一个男的,”她慢慢的说,“一个同居的男的,若是不想杀他,就多少有点爱他!”

“谁管你这一套,你不是根本就没生在世间过吗?走啊,快!”



陈老先生很得意。二儿子的亲事算是定规了,武将军的秘书王先生给合的婚,上等婚。老先生并不深信这种合婚择日的把戏,可是既然是上等婚,便更觉出自己对儿辈是何等的尽心。

第二件可喜的事是赈粮由聚元粮店承办,利益是他与钱会长平分。他自己并不象钱会长那样爱财,他是为儿孙创下点事业。

第三件事虽然没有多少实际上的利益,可是精神上使他高兴痛快。钱会长约他在国学会讲四次经,他的题目是“正心修身”,已经讲了两次。听讲的人不能算少,多数都是坐汽车的。老先生知道自己的相貌、声音,已足惊人;况且又句句出经入史,即使没有人来听,说给自己听也是痛快的。讲过两次以后,他再在街上闲步的时节,总觉得汽车里的人对他都特别注意似的。已讲过的稿子不但在本地的报纸登出来,并且接到两份由湖北寄来的报纸,转载着这两篇文字。这使老先生特别的高兴:自己的话与力气并没白费,必定有许多许多人由此而潜心读经,说不定再加以努力也许成为普遍的一种风气,而恢复了固有的道德,光大了古代的文化;那么,老先生可以无愧此生矣!立德立功立言,老先生虽未能效忠庙廊,可是德与言已足不朽;他想象着听众眼中看他必如“每为后生谈旧事,始知老子是陈人”,那样的可敬可爱的老儒生、诗客。他开始觉到了生命,肉体的、精神的,形容不出的一点象“西风白发三千丈”的什么东西!

“廉仲怎么老不在家?”老先生在院中看菊,问了廉伯太太——拉着小妞儿正在檐前立着——这么一句。“他大概晚上去学英文,回来就不早了。”她眼望着远处,扯了个谎。

“学英文干吗?中文还写不通!小孩子!”看了孙女一眼,“不要把指头放在嘴里!”顺势也瞪了儿媳一下。“大嫂!”廉仲忽然跑进来,以为父亲没在家,一直奔了嫂子去。及至看见父亲,qǐζǔü他立住不敢动了:“爸爸!”老先生上下打量了廉仲一番,慢慢的,细细的,厉害的,把廉仲的心看得乱跳。看够多时,老先生往前挪了一步,廉仲低下头去。

“你上哪儿啦?天天连来看看我也不来,好象我不是你的父亲!父亲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说!事情是我给你找的,凭你也一月拿六十元钱?婚姻是我给说定的,你并不配娶那么好的媳妇!白天不来省问,也还可以,你得去办公;晚上怎么也不来?我还没死!进门就叫大嫂,眼里就根本没有父亲!你还不如大成呢,他知道先叫爷爷!你并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成婚生子;看看你自己,哪点儿象呢!”老先生发气之间,找不到文话与诗句,只用了白话,心中更气了。“妈,妈!”小女孩轻轻的叫,连扯妈妈的袖子:“咱们上屋里去!”

廉伯太太轻轻搡了小妞子一下,没敢动。

“父亲,”廉仲还低着头,“哥哥下了监啦!您看看去!”“什么?”

“我哥哥昨儿晚上在宋家叫局里捉了去,下了监!”“没有的事!”

“他昨天可是一夜没回来!”廉伯太太着了急。“冯有才呢?一问他就明白了。”老先生还不相信廉仲的话。

“冯有才也拿下去了!”

“你说公安局拿的?”老先生开始有点着急了:“自家拿自家的人?为什么呢?”

“我说不清,”廉仲大着胆看了老先生一眼:“很复杂!”“都叫你说清了,敢情好了,糊涂!”

“爷爷就去看看吧!”廉伯太太的脸色白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呢?”老先生的声音很大。他只能向家里的人发怒,因为心中一时没有主意。

“您见见局长去吧;您要不去,我去!”廉伯太太是真着急。

“妇道人家上哪儿去?”老先生的火儿逼了上来:“我去!

我去!有事弟子服其劳,废物!”他指着廉仲骂。“叫辆汽车吧?”廉仲为了嫂子,忍受着骂。

“你叫去呀!”老先生去拿帽子与名片。

车来了,廉仲送父亲上去;廉伯太太也跟到门口。叔嫂见车开走,慢慢的往里走。

“怎回事呢?二弟!”

“我真不知道!”廉仲敢自由的说话了。“是这么回事,大嫂,自从那天我拿走那两包东西,始终我没离开这儿,我舍不得这些朋友,也舍不得这块地方。我自幼生在这儿!把那两包东西给了龙云,他给了我一百块钱。我就白天还去作事,晚上住在个小旅馆里。每一想起婚事,我就要走;可是过一会儿,又忘了。好在呢,我知道父亲睡得早,晚上不会查看我。廉伯呢一向就不注意我,当然也不会问。我倒好几次要来看你,大嫂,我知道你一定不放心。可是我真懒得再登这个门,一看见这个街门,我就连条狗也不如了,仿佛是。我就这么对付过这些日子,说不上痛快,也说不上不痛快,马马糊糊。昨天晚上我一个人无聊瞎走,走到宋家门口,也就是九点多钟吧。哥哥的汽车在门口放着呢。门是路北的,车靠南墙放着。院里可连个灯亮也没有。车夫在车里睡着了,我推醒了他,问大爷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早来了,他这是刚把车开回来接侦探长,等了大概有二十分钟了,不见动静。所以他打了个盹儿。”

把小女孩交给了刘妈,他们叔嫂坐在了台阶上,阳光挺暖和。廉仲接着说:

“我推了推门,推不开。拍了拍,没人答应。奇怪!又等了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我跟开车的商议,怎么办。他说,里边一定是睡了觉,或是都出去听戏去了。我不敢信,可也不敢再打门。车夫决定在那儿等着。”

“你那天不是说,龙云要偷偷把她们送走吗?”廉伯太太想起来。

“是呀,我也疑了心;莫非龙云把她们送走,然后把哥哥诓进去……”廉仲不愿说下去,他觉得既不应当这么关心哥哥,也不应当来惊吓嫂子。可是这的确是他当时的感情,哥哥到底是哥哥,不管怎样恨他,“我决定进去,哪怕是跳墙呢!我正在打主意,远远的来了几个人,走在胡同的电灯底下,我看最先的一个象老朱,公安局的队长。他们一定是来找哥哥,我想;我可就藏在汽车后面,不愿叫他们或哥哥看见我。他们走到车前,就和开车的说开了话。他们问他等谁呢,他笑着说,还能等别人吗?呕,他还不知道,老朱说。你大概是把陈送到这儿,找地方吃饭去了,刚才又回来?我没听见车夫说什么,大概他是点了点头。好了,老朱又说了,就用你的车吧。小凤也得上局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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