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罗比是一个山谷中的小镇,四面环湖。湖泊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开始向首都陆陆续续供应电力。从喀布尔到这个小镇的路途并不遥远,开车才27公里。不过,由于山谷是内战的重灾区,道路凶险得可怕(即使最能吃苦的阿富汗旅行者也会有此感受),到处是凹坑和弹坑。这就意味着车子大多数时候是后车贴着前车屁股,只能以步行的速度前进。在石子路另一侧的地底下埋了一个个的地雷,过去20年间,整个阿富汗地底下埋了1000多万个地雷。直到今天还有人被这一邪恶的武器炸死或是致残,而大多数受害者是儿童。
车子开不好或者开得太累的司机偶尔会偏离路中央,有时倒也能幸免于难,但在其他时候,车子往往被炸得粉碎,腾起一团灰云和烧得红红的金属片。最大的地雷是用于摧毁60吨重的坦克的,所以,开着一辆900千克的轿车驶过这样的地雷阵就像一朵蒲公英在一台开着的喷气式发动机前。最悲惨的情景要数卖力的公交车司机抄近路遇到这样的地雷,很不幸,司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是第一个被炸死的。爆炸中,车轮被炸飞,整个车头被炸毁。惊恐万状、魂飞魄散的幸存者也将面临两难抉择:爆炸的火焰越来越烈,到底是在滚烫的车子的残骸中死去呢,还是跳出毁坏的车窗,在地雷阵中赌运气。通常只有一个选择,而这样的生死赌注并非人人都能赢。
去往苏罗比需要经过首都之外灰尘满天飞的平原和巴格拉米空军基地。如今,巴格拉米依然是美国在阿富汗的主要军事基地,当年它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设施,曾被苏联当做空军指挥中心。
广袤的峡谷风光很快变成了陡峭多岩的险山,路也在狭窄的峡谷中绕来绕去。到了苏罗比,我们的车子直接往北驶向塔哈布。这段路更糟糕,该地区在喀布尔东北方向,距离喀布尔市区不过150公里,但却是当时游击队和苏联军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道路遭到游击队的狂轰滥炸,被炸毁了其中的一部分,以阻止苏联红军前进。到达塔哈布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许多简陋泥土房如今已经成了废墟,而许多人就住在瓦砾堆里,只要还有一处没倒,人们就随便安一个家。
哈米德和我非常担忧。到目前为止,经过塔利班的哨卡还没遇到任何问题。我们的下一站只会更加艰难,塔哈布是塔利班在这片山区里的前沿阵地,到处都是军事设施和弹药库,里面装满了供给坦克和卡车的燃油,步枪、火炮、迫击炮、火箭炮所需的弹药。面容疲惫、胡子拉碴的年轻士兵站着放哨,越接近哨卡,车子就越多,排成一支长长的队伍。哈米德和我绷紧了神经:逃亡能否成功就在这一站。我们担心哈米德的名字出现在塔利班的监控名单上,而他现在既然在这里现身,也一定会被他们抓捕回去。
车队长龙渐渐往前爬行,我看见许多紧张的男人和穿着蒙面长袍的妻子被命令下车打开行李让哨兵检查。狂热的年轻士兵头缠黑色头巾,用步枪翻看箱子和行李包中的物件,将打包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珍贵的个人物品抛在地上。有一个士兵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地叫了出来,手里高举着一卷录影带,俨然一副拿着战利品的姿态,那是违禁物品。一名女子朝这盘盒式录影带扑过去,而那个塔利布则把它拿到一边。那女子穿着蒙面长袍,但可以看得出还很年轻。我猜她刚结婚不久。遭到这样的不公平待遇,她又生气又气馁,而同时她也担心,自己的抗议只会招来更严重的后果。她的丈夫站在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嘴里咕哝着要她停下。他并没有上前阻止妻子,因为他知道她这样做完全符合情理,而他既不能反抗塔利布,也不能被人看到对自己的妻子无动于衷。
持枪的那个塔利布用力推了下女人的胸部,在她乳防的轮廓下停留许久,乳防在蒙面长袍底下若隐若现。她一下子怔住了,性骚扰让她怒不可遏,于是就朝那个塔利布冲撞过去。他淫笑着,又摸了她一下,还用肩膀去撞她的下巴,将她撞倒在地。她愣愣地躺了一会儿,接着双手撑地,膝盖触地,爬了起来,可那个塔利布却将录影带扔到她身前,用脚跟践踏,将其踩得粉碎。那女子没说一个字,只是抬起头,好看清他狰狞的面目。他弯下腰,朝她奸笑,又一把抓起散落的录影带,一边往后退,一边让塑料碎片从指间滑落,看她有什么反应。接着,他转过脸朝着一棵树,将剩下的录影带碎片扔到了树枝上,带子缠住了树枝。那女人头往前倒,啜泣个不停。这时,她丈夫过去,弯腰将她拉了起来。塔利布那双黑色的眼睛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很显然,他为自己所谓的道德胜利高兴不已。树枝上挂满了类似的带子,在午间的阳光下闪烁,这样的游戏他们肯定是经常玩的。
这时我也想起了留在家里的照片,暗自庆幸当初没带上它们。我赶忙开始从车上卸行李,哈米德悄悄问其他人哪里可以租到马匹和向导。我们计划穿过狭窄的山道,从西南方向前往贾布尔萨拉热,这个地方还不在塔利班的统治之下。我们打算从西边兜个圈子,翻过群山,绕过火线。这样就不用直接往北,虽然那条路线更直接,但也最危险。
我们担心塔利布会拿走护照,撕得粉碎。等轮到我们过哨卡,荷枪实弹的士兵并没有多加注意。他们的同伙跟那女子玩的“游戏”似乎使他们心情大好,匆匆检查完我们的行李之后,就给我们放行了。排在我们后面不远处的一个女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很显然,她来自北部省份,因为她缠的是白色头巾,典型的阿富汗北部地区风俗。塔利布就因为她穿了这样的衣服,用棍子和鞭子狠狠抽打她。
我本来并不怎么想骑马,但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之后,恨不得马上摆脱这些可恶的没有人性的家伙,尽快到达远处相对安全的山中。哈米德好不容易租了一匹马,我真担心怀孕7个月的自己还能否上得了马背。在哈米德的帮助和我强烈的逃生本能之下,我顺利地上去了。哈米德在一旁走着,要甩掉塔利班了,可我感到怪怪的,我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平行世界。哈米德和我这样的一对年轻夫妻就是我心目中未来的阿富汗的形象: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妻子,胸怀大志,有一个同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丈夫,温文尔雅、才华超群、柔情蜜意。而在现实中,我却穿着蒙面长袍,骑在马背,留着长发、胡子拉碴的丈夫牵着马,带着我翻山越岭。这样的塔利班思想禁锢着我的祖国,仿佛要将其带回到中世纪。
但是,即便怀着恐惧,我依然有着强烈的乐观精神。塔利班并不代表着我所了解和热爱的阿富汗人民的精神。他们已经偏离了正道,是一场疾病,经历了多年的战争和疾苦,这场病久久没能痊愈。翻过一座座山,蹚过一条条溪流,通过一条条窄道,我的压抑感渐渐退去。每迈过小心翼翼的一步,我仿佛就轻松了许多,最后,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抵达北方盟军的前线。
到达之后,并没有什么隆重的欢迎仪式。到了便是到了,那地方是个小镇,人们像往常一样各忙各的。我们的向导仿佛转身对我们说:“看,我们到了。”我们又叫了一辆轿车,载我们去贾布尔萨拉热。车子只开了几个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但真的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市场一片繁华,顾客比肩继踵。女人来来往往,跟男人随意交谈,根本没有塔利班那一套严格的监督体系,餐馆里的顾客爆满。哈米德和我住进了一家宾馆,这在喀布尔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这里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站在宾馆的门厅里,我想起了去年发生的一系列大事。塔利班高压政策下的生活大大改变了我,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改变的。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自信心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天的担惊受怕耗尽了我的体力。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温顺的塔利班妻子,而在过去,我一定忙着登记入住,查看房间,确保行李工搬进了所有的行李包。现在的我很被动,只会等着丈夫安排好一切。想到自己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我真的很伤悲。很小的时候我就有很强的组织能力,这是母亲生前一谈起我的童年就赞不绝口的优点。塔利班将那么一个自信、有决心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弱小、冷漠、胆怯、疲惫的女人,一个生活在蒙面长袍底下,将自己隐身的女人。
我竟然不敢上前跟宾馆老板讲话,而他正挥着双手欢迎我们入住。我对男人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觉得他们残忍,不值得信任,只会伺机剥削、利用女人,而我发生这样的转变竟然是打着伊斯兰教的名义完成的——尽管这样的伊斯兰教不是我所认识的教派。对两性的这种看法源自我内心的恐惧和怀疑,而不是出于我一直以来所相信的尊重。
我母亲生活在一个更保守的年代,但是她却拥有自由和权利,到了我这个时代,这两样东西居然都被剥夺了,生活在塔利班铁蹄之下的千千万万其他妇女也被剥夺了。母亲想什么时候回去见家人就什么时候去,父亲不在家,她还承担起管理家庭事务的重任,负责将他的奶牛赶到高山上的牧场放牧。是的,父亲打过母亲,如今看来,这是不对的,但在那个时代却是农村文化中再正常不过的事,但除了这一点,我知道父亲是完全尊重她的。塔利班对女人也是很暴力,但根本没有尊重可言。
我们上楼到房间去。房间是典型的阿富汗客房:空间不大,地板上铺了垫子。我那天的心情有点怪,脱离塔利班魔掌之后的自由心情勾起了内心深处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哈米德心情很好,像个小孩似的在小房间里蹦来蹦去。我本来还以为在监狱的时候,冰冷的寒夜里,他的稚气早就被榨干了呢。他的热情极具感染力,后来连我也都放松了起来。我摘掉蒙面长袍,扔到房间的角落,一起被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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