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汤盥盘上的铭词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任何管理制度,决不可能凭空忽然地创立,或无端忽然地消失。它必定有其渊源,早在此项制度创立以前,就有其前身,然后渐渐地在创立。它也必定有其流变,早在此项制度消失之前,已有其后影,逐渐地在变质。管理者的任务,即在洞察其渊源,依据组织外在的需要与内在的用意,创立合适的制度。同时,更体认其流变,按照实际的利弊与产生的影响,适时予以调整。使管理制度,得以日新又新。
日新又新,绝非今日所时常强调的“求新求变”。一味求新求变,根本就是一种偏道。如果只知宇宙在“变”,时代在“流”,而不知“变”中有“常”,“流”中有“住”,便无法把握住变中之常,因此为变而变,极易流于怪妄。方孝孺在启惑论中说:“天地之生物,有变有常,儒者举其常以示人,而不语其变。非不语其变也,恐人惟变之求,而流于怪妄,则将弃其常而趋怪,故存之而不言。”我国文化传统,以孔孟为主流,参以老庄的自然思想,而对于管理最具影响的,即在注重“务实”、“不执着”、“中庸”的态度。我们从小便被教导着要知道随机应变,不可固执已见。但是我们同时也不敢忽视“常道”,在“实务”之中“不执着”去权宜应变,以求其“恰到好处”,即是“中庸”。这种“执经达权”的权变原则,使我们“权不离经”而越变越通却不舍离根本。
中国人太善于权变,必须用“经”来约束,才不致乱变。管理者投身于变化之中,必须使变化能够反映若干不可更改的价值观念,否则随波逐流,仅在求其适应而已,不能算是“具有理念依据”的管理。
明智的管理者既然所系正大,又以发扬人类最高文化、表现人类最高道德为己任,则必有其理想,而不是把自己局限于“利润”、“绩效”的达成,徒然贬低了自己的价值。管理者抱有崇高的理想,最好透过适当的沟通,形成组织成员的共识,作为大家共同遵行的常道,亦即不易的“经”。
然后按照常道,因应内外环境的变迁而“权”宜应变,一方面求生存于此一瞬息万变的世界,一方面又能够坚守不变的原则,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精神,才能使变化有纪律而且确保其向善,达到“日新又新”的境界。
“日新又新”的“新”,其实与“时间”并无太大的关系,我们并不认为现在的必定比过去的好,未来的也必然胜过眼前。我们认为“好”就是“新”,重点在于品质的良窳。过去的和现在的“好”都属于“新”,否则便不配为新。中国人实践的态度,使得“品质重于形式”,实质的进步,是“日新又新”追求的对象。
怎样做到“日新又新”呢?最好以“有所不为、有所不变”为“经”,也就是“根本”;而已“有所有、有所变”为“权”,也就是“作用”。本立而道生,管理者必须把握根本,以“有所不为、有所不变”为经,然后才能够正确地“有所为、有所变”,找到真正“日新又新”之道。凡事站在不变的立场来变,才能够避免乱变。
梁任公说:“儒家哲学,范围广博,概括起来,其功用所在,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其学问最高目的,可以庄子『内圣外王』一语括之。做修己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内圣。做安人的工夫做到极处,就是外王。至于条理次第,以大学上说得最简明。大学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修己及内圣的工夫;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安人及外王的工夫。”修己、安人都能够日新又新,那是个人道德修养的最高鹄的。管理者以修己为第一纲领,从自身内部的修治做起,由格、致、诚、正,然后层层扩大,齐家、立业、治国、推到平天下止。
所有决策,悉依止、定、静、安、虑、得的历程,时刻不忘安人为第二纲领。秉持光明正大的理念,执经达权,以不停滞的精神,适时调整而权宜应变,是第三纲领。这种管理之道,即为我国管理哲学的精义。
第4章 中国管理哲学的包容性
中国哲学原是一种生命哲学,而生命是整全的,不可加以分割,所以中国哲学素来不分种类。
不像西洋哲学那样,区分为形上学、自然哲学和伦理哲学。然而,不分种类并非没有这些种类。
只是采取包容的态度,将宇宙的生命、人的生命作完整的、根本的研究。却不单独抽取其中一部份,来省察和各自发展。
西洋管理哲学,可以就管理谈管理。站在管理的立场,把管理“作整体看”(Toseeitwhole)。甚至再细分为“企业管理”及“行政管理”,各有其不同的管理哲学。近年来盛行“企业文化”(CorporateCultures),即是以企业为主体的管理风格,尚未触及真正管理哲学的层面。
如果说哲学是道,科学是理。西洋管理科学确实有其不可忽视的贡献,它系统分明,条理清晰,令学者有“理”可依。顷刻之间,极易奉为金科玉律。西洋管理学者,当然也有精研老子的,却始终未能真正把握“道可道,非常道”的精神,发展为共同遵循的“管理之道”。影响所及,西洋管理者必须疲于奔命,在紧张忙碌的管理实务之外,时时留心新的管理之“理”。因为朱子早就说过:“道字包得大,理是道字里面许多理脉”任何管理者,假若未能体认“包得大”的“道”,便只好在“许多理脉”中跑迷宫了。
中国管理哲学,本着“一以贯之”的包容性,站在生命的立场来看管理。宇宙之间,共同存有无数生命。集体在动变,个体亦在动变。一经“行”动,难免有所冲突。如何才能各得其所“天地位焉”?各遂其生“万物育焉”?必须各别依据“管理之道”自动调整,以期共生、共存、共进化。这种管理之道,乃是永恒不变的。从开天辟地,一直到天地毁灭。中间既不死亡,也不衰落。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道没有定形,也没有固定的所在,所以是佛家所说的离言说相,不可以用言语来表示。但是智能极高的人,观察它的深远与空虚。根据它普遍而循环的运行,勉强用言语、文字来加以描述,这就产生了管理哲学。
中国管理哲学,是整个生命哲学的一部份。主要的课题,仍然是生命。它以生命为对象,主要的用心在于如何来调节我们的生命,来运转我们的生命和安顿我们的生命。管理的道理,即在彰明自身所本有的灵明德性,再推己及人,使人人都能够除去旧染之污而安居乐业,并且尽心尽力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大家都站在最合适的立场而彼此密切配合,用择善固执的态度来取得最适当的协调。大学说得十分明白:“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因为“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种把一个人从内发扬到外的“一贯的道理”,这样精微开展的管理哲学,包容了中外一切管理思想。兹为方便说明起见,爰就管理的意义、目的及方法,分别叙述其包容性如后:(一)、管理的意义,即是“修己安人的历程”。
中国管理哲学,首先重德。认为管理者,必须对道德具有清楚的观念。因为德性是操之在我的,我欲仁斯仁至矣!管理的知识并不是不重要,而是既多又杂,永远学不完。庄子说:“我们的生命是有限度的,而智识是没有限度的。以有限度的生命,去追求没有限度的知识,就会弄得疲困不堪!”管理者无法学得所有的管理知识,势必拿所学到的一部份知识,把它强调得无以复加,认为再好不过,形成“天下的人各执一端以自耀”。于是“X理论”(TheoryX)、“Y理论”(Theoryy)、“Z理论”(TheoryZ)纷纷出笼;“企业文化”(CorporateCultures)刚刚肯定“英雄人物是公司最重要的要素”,指出“英雄主义是被现代化管理里乱所遗忘的领导要项。”“追求卓越的管理”(ManagingforExcellence)马上描述“管理人员由于英雄作风只能达到平凡的绩效”,因而推出“超英雄领导模式”(Postheroicleadershipmodel),要求领导者不要像“城边奇侠”那样殚精竭虑,靠一己之力承担一切。学生产的强调生产管理的重要性;学市场的认为时代已经迈入市场导向;学会计的闷声不响把预算控制捧得高高在上。墨子说:“一个人有一种道理,十个就有十种道理。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道理,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道理,等到人数多得数不清,那么他们所说的道理,也就多得数不清了。”探讨管理智识如此麻烦、复杂,倒不如提升层次,从德性的修养入手,反而简易、可靠得多。
管理者凭良心,依照意志的自律而行,那么所当行的是什么?何者应当请教专家?如何才能诚以致曲?怎样达成最适的决策?这是很容易明白的,平常人都可以做到。
管理者重视“修己”,中庸说:“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力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生知安行的人,先天的要件已足,只要“自诚明”,就原有的德性加以扩充,由“慎独”、“温故”的工夫,以“敦厚”的修养,便能达于广大高明的境界。至于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天资虽嫌不足,也可以“自明诚”,一方面多多向他人请教而“知新”;一方面抱“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弗能弗措”的决心以“崇礼”,只要遵道而行,不半途而废,亦可到达“明”与“强”的地步。修己包含问学的功夫,却特别注重“诚之”的修养,亦即“择善而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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