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老夫自然省得,阿贵。”康老每日出门,两男两女的四名跟班总是在附近的,此时叫来旁边一人,“宁公子的说话你也听到了,回去之后,便将此事吩咐下去。”那人便躬身称“是”。
“呵呵,方才一直论字,茶倒是凉了……”
先前三人手中拿着炭条,泡了的茶自然不好去喝,这时候时间稍晚,也没了多少下棋的心思,几人在那茶摊坐一会儿,康贤的丫鬟便又泡了新茶来。那白色木板还放在旁边,话题自然也仍在字上打转,不一会儿,秦老点评起如今一些书法大家的风格,他本身书法也是既是擅长,一路点评,信手拈来,顺便将康贤的字也调侃一番,康贤便也笑骂出来:“隶书、狂草,老夫或不如你,若论正楷,你不如老夫远甚。”
秦老笑道:“这便是术业有专攻了,明公整日以君子之道训人,楷书若差,未免失了信服力。只是单为训人方便便将楷书练至如此境界的,明公可为史上第一人了……”
如此玩笑片刻,秦老想想,转开话锋,“……不过,见立恒这字迹,倒是令老夫想起一人,此人倒也为我秦氏本家,颇有才华,早年在东京之时,曾以行卷投于老夫,才气谈吐都极为出众,并且写得一手好字,其风格章法,倒也与立恒这句‘三山半落青天外’的风格类似,得颜筋柳骨之妙……只是他当年字迹尚未脱窠臼,如今倒是不知如何了。”
宁毅眼角微微抽搐,另一边,康贤倒笑了起来:“秦公所言,莫非是今任御史中丞的秦桧秦会之?”
秦老点了点头:“便是此人,早几年辽人南下,曾将他一家擒去,不过此人也是有勇有谋,深陷虎狼之地,仍能与辽人虚与委蛇,前年,辽人攻山阳之时趁机携家人南归。哦……如今他已是御史中丞了么?”
“月前邸报之中已传来此事。因有南归之事迹,他如今颇受重用,特别是在危难之际仍不忘发妻。据说当时在辽国,辽人本欲将其妻扣留,两人煞费苦心演出一场好戏,方得以同行南归,逃亡途中被辽人发现,也是几名忠仆拼死殿后方得逃脱,可见御下有方……唉,也是前线战事不利,他此等事迹,更是显得珍贵。不过,如今朝堂之上,倒也并非一味的赞赏,对于他南归之事,怀疑也是颇多的,认为此事可疑,怕是另有蹊跷……”
秦老想想,摇了摇头:“此事也难说,不过毫无根据随意揣测倒也并非君子所为,据老夫当日所见,此人品性端方,为人中正大气,忧国忧民,绝非是装出来的,今后如何,且观其行便是。呵……说起来,会之老家也正在江宁,他今后若来,立恒倒可与之一见,说不定倒可有共同语言……”
宁毅眨了眨眼睛,随后有些复杂地摸了摸鼻子,过得片刻,终是笑了出来,敷衍式的点了点头。
秦老与康老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妥,康贤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宁毅:“不过,立恒如此才华,莫非真无半点功名之念么?”
纯以时间说来,宁毅与两人的来往并不算长,如同康贤所说,不过是下下棋聊聊天的如水之交,只不过这类文人嘛,大抵都有忧国忧民的念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是习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都是毋庸置疑无需去讨论的事情。如今看来秦老每日不过悠闲下棋,康贤也是个富贵闲人的做派,但其中必然也有复杂的缘由。
从这些时日的接触,到中秋的水调歌头再到这时的文字粉笔之类,种种种种,对他们来说,宁毅有才学的事情已经无需讨论了,接下来的疑问也就明确起来。如同往日秦老偶尔叹息他为一赘婿未免可惜,其实更多的只是叹息而并非疑问,但这时候的这次提问,意义却并不相同。
这一下午的对话,字里行间,宁毅想要否认掉才子之名的意图很明显,看来并非是开玩笑或是随口敷衍。世间哪有人真的没有半点功名之念的,总该有点什么隐情才是。而这两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康贤既然以这样的态度问出这句话,实际上已是真正动了惜才之念,这已经是……打算动手帮忙的态度了。
秋风萧萧瑟瑟地自河畔吹过,抚动了柳枝,秦老举起茶杯,缓缓地吹动着杯中的茶叶,目光抬起来,显然也在好奇着宁毅的回答。感受到话中的涵义,宁毅淡淡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样说出来或许没人信,不过……有些事情倒的确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声也好,功名也罢,不愿去碰。这个……是真的。”
“嗯?”
第二十章 猜测
宁毅语气淡然,然而话语中蕴含的说服力毋庸置疑,他是认认真真地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没有什么勉强,没有什么苦衷,真诚而坦荡。他此时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曾经又是呆呆板板的文人,若是之前的那个书呆子,在秦老康老面前怕是连说话都会结巴,然而此时此刻,他一身的气质却绝不能让人忽视,配上这副身形,看起来是超然洒脱,不拘于物。若这气质是在一名四十五十的中年人身上,那便是成熟稳重,渊渟岳峙,语掷千金,不容置疑。
也正是这样,他这回答才更让两人疑惑。对于康老这样的人来说,能够问出这句话来,蕴含的意义也绝不简单,况且以如今的这种来往方式,康老也并非是与他做交易,需要他报答什么,若是一般的人,或许会脑袋忽然傻掉为了傲气或是什么推辞,但宁毅又绝非这样的愣头青。对方的疑惑当中,宁毅有些无奈地苦笑起来。
“呵,我也明白此事让人疑惑,只是……”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两位或许不知道,几个月前头上曾经挨了一下,昏迷数日之后方才醒来。前事已然忘得七七八八,功名之事,眼下确实很难上心,至于与一帮才子流连青楼画舫,吟诗作赋得女子青睐,也实在提不起太多的兴趣。倒是学堂里的那帮孩子,让人觉得有趣,偶尔给他们说个故事,吵吵闹闹,要不然来这河边,下棋喝茶,倒也觉得自在,脑袋里,有意思的想法也有一些,或许可以慢慢来,如今这生活,我是满意的,至于些许白眼,那又何必去管他。将来怎样,到现在还想不清楚。只是明公好意,在下也确能理会。”
他拱手一礼,点了点头:“此事,铭记在心。”
这段话说起来自然有真有假,只不过当然也不可能把实情说懂了给他们听,将这等心情与脑袋被打失忆的事情挂上钩,一推二五六反倒是最好的办法。这理由无需再做解释,自然合理而又不用给对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多余感,只是自己这边出了这样的问题而已。
果然,这话说完,康老秦老二人都有些疑惑,宁毅便又将失忆的事情说了一遍,对方才都是一脸的恍然,康贤摇头笑了笑:“想不到竟有此事。”只当他失忆之后,想法有些古怪。
随后康老也不再提起那些事情,喝了一杯茶,宁毅拿起那白板和木炭,告辞转去豫山书院。待到那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路口,康老方才叹了口气:“没想到有此一节,被那样一打,倒打出个淡泊心性来,年轻人之中,有此等心性者,确是难得,只是那一身才华可惜了。”
秦老笑着喝一口茶:“他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日后变成怎样,现在怎说得准。以他的才气,该遇上的事情,避也是避不过的。只是看今日之事,有些事情,倒是令人担忧……明公,立恒此人,太过务实了。”
康贤皱起眉头:“你这一说,事情倒也的确是如此。看他的诗词随手书就皆是佳句,偏对诗词之道,却是毫不在意,呵,明月几时有,自挂东南枝……书法也是信手拈来,如此多种,竟也都能达到如此高度,平日里怕不过是当成消遣而已。这些事情,在他眼中竟还不如那粉笔来的有趣……”
秦老点点头:“务实本为好事,可若太过务实,直来直去,日后怕也有麻烦……虽然立恒此人也颇懂趋利避害之道,但毕竟年轻气盛,有些事情上,还是颇为高傲的。他不愿去敷衍那些学子的考验,推了邀请,在你我面前,却并不多做掩饰,大抵也是为此……”
他想了想,随后笑了起来:“此事无须多想了,我等不过以棋会友,操心太多,未免过分,既知其想法也就是了。今后事情会如何,且看便是。”
……
几日以来,宁毅这个名字在江宁城中也算是掀起了或大或小的一些波澜,能够得知水调歌头,得知这名字的人,自然也会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和看法,大多数的看法其实是单纯的,但若隔得近些,便会渐渐的复杂起来。例如康秦二老,例如苏家的许多人,远亲近戚啊,管事啊、下人啊之类的,若再近些,无疑便到了苏太公、苏伯庸这些人。然后是婵儿娟儿杏儿,几日以来,杏儿常用“千里共婵娟”来打趣两人,婵儿算是有些心理准备了,至于娟儿真可谓躺着也中枪,每每面红耳赤,羞得脸蛋都要烧成滚烫的小茶壶,私下里跟婵儿抱怨:“姑爷干嘛要写这句啊……”
于是这几日,她见了宁毅都是低了头躲着走的。
这些人当中,心情最为复杂的,自然便是苏檀儿了,平心而论,最让她在意的不是夫君多有才华,或者他的性格多么古怪,而是:她看不懂他了。
她原本嫁给宁毅,便是因为对方简单,自己能够轻易地看懂这个人,即便成了亲,对方入赘过来,自己便能更不受非议地参与到苏家的事业里去。如今这婚姻虽然还算是有名无实,但在她的心中多多少少也已经接受了对方,接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谁知到得此时才发现,自己对这夫君,竟是完全看不透了。
当然,此时这事情不过现出些端倪,夫君看来淡泊,不像是心怀鬼胎之人,苏檀儿也是心性恬静聪慧的女子,未必会为之慌张。只不过,处理各种店铺事物之余,心中所思所想,就免不了停在这件事上了,这样的年月,便是再聪慧再独立的女孩儿,只要嫁了人,谁又能真对自己的夫君全无所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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