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超然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拿着那本倒霉书,想退不好意思,买了更不好意思。闪清光摇着头一笑,巧笑倩兮,他则魂魄授兮。看着她清纯靓丽的笑靥和优雅动人的姿态,他一下飘上了云端,想也不想,丢下书追了出去。
一个男店员看了看《爱情心理学》,又瞅瞅闪清光,大叹一声:“怪不得这小子研究这书呢!值!书中自有颜如玉!”
闪清光开了车锁,孟超然一看,又要“五秒钟的再见”,不禁忿忿,不甘心地问:“你准备到哪儿去?”
“我到芷霞家玩儿一会儿。”
孟超然大喜:“哈——”
闪清光一愣,见他手舞足蹈的,问:“怎么啦?”
“没怎么!”孟超然慌忙恢复了冷静沉着,淡淡说,“只不过你去了,她肯定不在家。”
“为什么?”闪清光奇怪地问,神情极是动人。
孟超然心神一荡,镇定了一下说:“因为她在鳞羽斋学画。”接着向她介绍一番。闪清光还真不知道。他强压兴奋,毛遂自荐,神态从容淡然地领着她往鳞羽斋而去。
人们戴在脸上的面具就这样在爱情、事业和生活中逐步塑造成了。天性与现实之间有着不可协调的矛盾,然而人生活于现实中,为了获得他物,为了隐藏自己,就不得不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掩藏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明明是被迫戴上的面具,他们以为那才是真正的自己,对“自己”反而陌生了。当有一天,他们不再对别人对社会要求什么,想要找回真实的自我,但自我是哪一个?他们也分不清。
孟超然没有当教育戏里的小丑,却当起了爱情戏里的小生。
鳞羽斋里,林芷霞果然正全神画画,这一次不是描石膏像,而是在临摹一张油画。两人一走进来,她立刻就发觉了,眼神先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惊喜,抛开画笔走了过来低声问:“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
闪清光望望孟超然,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在书店里遇上的,说起你在这儿,就一齐过来了。”
林芷霞显然疑惑未能尽释,闪清光却毫不在意,目光充满了好奇,东瞅西瞅,像一个古代的小孩子见到了西洋玩具:“你画的画呢?”
林芷霞带他们到画板前:“安格尔的一幅肖像,怎么样?”
“好漂亮呀!这个女人的眼神真温柔。”闪清光眼里闪烁着光彩。
孟超然专挑毛病:“温柔是温柔,可是给人的视觉效果有些僵硬,不流畅自然。”
林芷霞瞪了他一眼:“就你懂!”
孟超然咧咧嘴,见闪清光轻轻一笑,大觉不好意思,刚想辩解,身后有人说:“是有点儿呆板。”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韩老头,他指点着画:“芷霞,我说过多少次了,临摹不是复制,你不要试图追求原画的情调和神韵,你还不是张大千,还没达到这种境界,这样做只能流于机械和生硬。你的临摹就是要融入自己的思想和情趣,这就行了。记住,最重要的是形成自己的风格!”
林芷霞一听老师教训,不敢犟嘴,垂下了头。孟超然暗自得意。瞥了闪清光一眼,嘴角刚翘起来,韩老头的矛头又指向他:“我说你呀,你咋回事儿?要不来看我女徒弟……噢,就不登我的门呐!嘿!不是来看女孩子就是带女孩子来看女孩子,唐寅也不过如此吧?”
韩老头身体力行李贽的绝假纯真,一念之本心,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两个女孩子却受不了了,闪清光不明白唐寅是谁,只不过有些不好意思,林芷霞却满面绯红,嗔道:“老师,你说什么呀!能这么比的嘛!”
“欧欧。”韩老头搔搔秃头,“我忘了,不过这小子让我生气!我那《长江三峡图》已经放了一个月了,他愣没给写。刚刚又完成一幅呕心沥血之作《黄山云海图》,想自己写一首随便题上去,又怕糟踏了。这好比你们女孩子买了件好衣服愣不敢穿一样,你说让不让人生气!”
闪清光听得莫名其妙,偷偷问师姐:“他说的……干嘛呀!”
“孟超然答应给老师的画题诗,不过老欠债。”
诗这玩意儿本来已经沦落成了乞丐手里的破碗,不过一些天真的少女,还是对它充满了神秘感。闪清光惊讶地问:“他会写诗?”
孟超然苦笑,伸手指指屋顶:“人在矮檐下。”
他真怕韩老头一生气不让他再来,忙说:“你老人家乃得道之人,善利万物而不争,再等几天你又怎么会介意啦?要不,我现在就写?欣赏您的得意之作。”
他这话与其说给韩老头的不如说让闪清光听的,引用《道德经》的句子大有卖弄之嫌。可惜格调过高,女孩子们莫知所出。
韩老头对这番马屁可大为受用,欢欢喜喜地跑到柜台后拿出一幅画卷在桌子上展开。闪清光凑过去一看,是一幅《黄山云海图》,画面云涛雾海,于点点青峰里织出一幅飘缈迷离的意境,落日微茫难辨,毫无神采地和云海融为一体,仅留一丝余晖把诸峰镶了一道华丽的金边;枯松遒劲,泉水空灵,细如蚕丝的山道上,一个古装衣袍的老人似仰首眺望诸峰深处,又似回首叹息来时的路。总之,整副画面充满了一种矛盾。
孟超然呆了半天,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摇摇头:“这诗很不好写。”
“怎么?”林芷霞问。
“充满了出世与入世、清高与俗气的矛盾。他的思想,我体会不了,好像是厌倦红尘,又好像对尘世无限留恋,更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
闪清光听他连用几个好像,扑哧笑了出来,韩老头出奇地没作声,默默听着。孟超然听她一笑,心中一荡,立即神采奕奕:“怎样找这个切入点呢?”
他不经意地望了闪清光一眼,立时胡思乱想起来:“难道他是留恋家里像清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嘿!有女朋友如此,打死我也不隐居!山林虽美,终非久恋之地,和心爱的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林芷霞见他眼神迷茫,轻轻碰他一下,孟超然一惊,见三人都看着自己,不由大感尴尬,忙说:“立刻就成,立刻就成!”
沉思片刻,想起以万变应万变的招数,拿起铅笔一挥而就。林芷霞抢过念:
〖云为袍兮冠青峰,龙痕鼎迹随落英。
举足欲问仙人路,红尘几处有哭声。〗
韩老头接过看了几遍,皱着眉:“你化用的是黄帝炼九鼎,乘龙升天的传说?这个虽然笔力飞扬,取意惊人,慨然有大志,但和画的意境毕竟不符。”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孟超然就有一千幅《黄山云海图》。你的画意是你心境的体现,别人即使知心,又怎会完全领略你的心境?说吴昌硕诗画、书法、篆刻四绝浑然一体不是没有原因,书法取草取隶,篆刻取古朴取细腻,诗文取苍凉取淡远完全依画意而为。你比不上吴昌硕,怪我吗?”孟超然侃侃而谈,驳得韩老头哑口无言。
“再说,你的画本来就写得矛盾,我知道你向往的是什么,不知道你留恋的是什么。红尘几处有哭声,因万民幸福而不忍离去不比留恋家中——”他好容易把“美色”这两个字咽了下去,“……和个人私利有意义得多?过那么几十年你老了,把这诗当墓志铭不也能赢得万人景仰么?”
韩老头一听墓志铭,刚想生气,一合计还有几十年,不由老怀大慰,哈哈大笑:“好!好!真是好诗!云为袍兮冠青峰!比喻出奇!好!”
两个女孩子偷偷直笑。
韩老头怕他此去黄鹤不复返,又忙不迭地把《长江三峡图》摊了开来。孟超然有意在心上人面前卖弄,一眼扫过,随即闭上了眼睛,对闪清光说:“你看到什么说出来,你说我写。”
韩老头气得胡子撅一撅的,闪清光瞧了他一瞧怯生生地说:“是一条河,好像是长江三峡吧!挺长的一条。”
韩老头气得吼道:“什么好像?本来就是!”
孟超然也不理他:“好,长江三峡……既然你说长,那就——人道三峡巫峡长。”
“有一座山峰……”闪清光细细辨认,“好像一个人的样子。”
“那是神女峰!不像人哪能这么叫!”
“神女峰……那就——神女倦客两茫茫。”随手写了出来。
“还有一只小船在河里。”
“小船?噢……那就——征帆是否过瞿塘罢。”
“还有呢?”
“没了。”闪清光低声说。
“没了?”孟超然叫了一声,“才三句呀!”
韩老板哼了一声:“没辙了罢!”
孟超然闭着眼睛狡猾地一笑:“你没见我刚才写的是第四句吗?第三句是——可怜凝眸断肠处。”
林芷霞接过他的纸,见上面歪歪扭扭四句话,随口念了出来:
〖人道三峡巫峡长,神女倦客两茫茫。
可怜凝眸断肠处,征帆是否过瞿塘。〗
“真美呀!”
韩老头愣了半响,笑了:“有你的,行!狂也狂得可爱。”
闪清光清眸如水,流光溢彩,笑着说:“原来写诗这么容易呀!我读书上的诗总有种神秘的感觉,他们怎么写得字数都一样长,读起来像顺口溜!”
孟超然一听顿时泄气,费了半天劲本为讨佳人欢心,不料想如此冷落。幸而韩老头为他鸣不平:“容易?你写写试试!俗话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诗流的是心血,像画一样,只是这小子天姿聪明文思敏捷而已。这是极个别的例子,放在古代也不多见。你呀,晚生了一千年!”
孟超然好笑,心想:“早生一千年还能遇得上闪清光么!”
两个女孩子惊奇地打量他,像欣赏一个珍禽异兽。在心上人的注视下,一种强烈的满足感烧得孟超然简直要融化一样。韩老头对自己“挖掘”出孟超然这个天才也大为得意,想起自己的一个大计,说:“你听说过沁河吗?”
孟超然说:“当然!我从小就在沁河边长大。”
“啊?”韩老头惊讶了,“你是哪个村的?”
“南台。”
“咱们还算半个老乡呢!我也是从小在沁河边长大,六七十年了!”韩老头感叹一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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