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我当时确实想给教育部长写封信:教师在任教大学之前,应该有一个讲课的培训和考试,把普通话练好,把课讲得别开生面些,别比中学老师还照本宣科。
我只是想想,但没有写,我想写了也是白写,我是教育部长也无法叫这些老师改口音,除非把他们开除。
我在阅览室里看了几本诗集,有一本北师大出版社的《当代先锋诗歌选》,我看的次数最多,里面收入诗歌大展以来各个先锋诗歌流派的代表作,语言与形式都变化多端夸夸其谈,极能令心思敏感者陶醉。当时海子刚刚自杀几年,诗人自杀也成了一种风气,诗歌刊物在讨论诗人为什么独爱自杀,好像在谈论为何女人独爱漂亮。海子成了大学生的诗歌偶像,我也不可避免,终日浸淫在海子的诗歌里遐想生死、绝望、理想等关键词。我觉得自己没有自杀真是对不起海子,对不起诗歌。海子的短诗中,我觉得最好的一首是《秋》: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我认为,这是海子最有情怀的诗,对时代的直觉颇具穿透力。“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应该是名句。
而他流传得最广的诗居然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一首情绪之作,心结矛盾之诗,意思浮在字面上,接近伪诗,但被诸多人解读,惨不忍睹。
由此看来,那些无意的讨巧之作,往往能给作者带来虚名,古今中外无一例外。
我在图书馆混了一个小时,找到一种茫然、颓废、自爱自怜的情绪之后,写下一首懵懂的诗,看看食堂差不多要开饭了,我起身离开。
我在窗口排了不到一分钟的队,打了一份两块钱的红烧肉。白胖的师傅漫不经心地挥着铲子,给了满满的一铲,我心中窃喜,跟中了彩票似的。说实话,你要是碰上师傅脾气不好时,他就只给你半铲,专门等着你找茬。而你如果等到第四节下课,绝对吃不上红烧肉。
兀凯歌正躺在床上看闲书,看见我端着红烧肉进来,点了点头,吸了一口气,道:“你们学校伙食不错。”
既然他是客人,我礼节性地邀请他共进午餐,没料到他毫不客气,把我准备当晚餐的馒头就着红烧肉狼吞虎咽,一顿像鳄鱼般的撕咬咀嚼之后,他腾出嘴来跟我聊天。他告诉我他是B大的,也是中文系,跟泰森是高中同学。
“你好像不太喜欢上课?”他问道。
“嗯,意思不大,老师都没什么劲儿。”我和他抢着碗里残存的小肉块,问道,“你们学校老师怎么样?”
“这么说吧,都是一群傻帽。脑子活络点的,就到处混,沽名钓誉,没心思教学;脑子不活络的,肚子里的学问跟闷屁一样放不出来,上课也学不到什么。”
“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们话逢知己,双方把最后的一点肉丁谦让了一下,相见恨晚。
“对了,你怎么这时候溜我们学校来呢?”我好奇道。
“这么说吧,我把我们学校给开除了。”他从空气中抓了一把自信,撒到自己脸上,因此脸上的表情是满不在乎的鄙夷。
我相当好奇。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把你们学校给开除了呢?”我给他留了很多面子,好像他们学校十恶不赦。
“这么说吧,学校有些制度是不合理的,不合理了你也不能改变它,不能改变你就只能反抗,要反抗就会有牺牲,懂吗?”
“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一直在反抗,我用睡觉来反抗,可是还不至于反抗到开除呀。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
“哦,这是隐私。”
我觉得再打听下去就揭人伤疤了,打住。兀凯歌长得挺帅的,一副聪明、秀气又略带桀骜不驯的样子,很像我在南方小城市见到的小流氓头目,虽然他是北方人。一番谈话,又给他增加了一种神秘的气氛。我对神秘的事物情有独钟。
楼道里人渐渐多了。大便一进门,就幸灾乐祸道:“师师,你又被点名了。”“前两节课还是后两节课?”
“前两节课。”
对这个结果我还是比较满意。如果全被点名,那就太衰了。
“你也不替我回答一下。”我装做不满道。其实我并不奢望,因为我没有一个能铁到替我点名的铁哥们儿。
“我哪敢,现在老师越精明了,冒名顶替,罪加一等。”
04。当女人靠不住的时候,男人就会相依为命
大二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读诗和写诗。
其实在大一时,当我认为那些功课对人生并无多大裨益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就开始转向创作。那时候我迷恋的是小说,其中最迷恋的是苏童的小说。他的《井中男孩》等成长类的小说我重复着看,我着迷于他的叙事格调,着迷于他营造的与现实若即若离的氛围,并且认为把这些青春碎片记录下来应该是我这个年龄最应该做的事。很多个晚上我都在阅览室里边看期刊边写小说,对于在一旁认真做功课的同学,我很痛心疾首,觉得他们不务正业。我写好几篇小说,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完全手写在笔记本上,然后抄在方格纸上,往一些知名杂志社投稿。随着一篇一篇小说被邮差送出去,如石沉入海,杳无音信,高昂的热情便渐渐消磨,我再也没有搞个一两万字小说的动力了。于是到了大二,我的兴趣转向诗歌。这玩意儿不是苦力活,但照样能排泄力比多,是个折中的选择。
现在看来,那时候对文字如此迷恋,真正的原因是文学是个精神避难所。现实中无法找到的自尊,在文字里会魔术般变出来;想要逃避无奈,文学为你编个茧子。
兀凯歌第一次跟我谈诗,是无意中翻看了我的笔记本。那里面没有多少笔记,断断续续的都是诗,有的成首,有的只是一两个残句,我写诗完全是从情绪入手,很容易写成残诗。我有些难堪,因为诗歌里记录的是内心的羞耻部分,给不认识的读者看可以,但给熟人看,就有点难堪。
“你的诗比你的人内向。”他自信地微笑道。
我点了点头。
“你也喜欢写诗?”
写诗可不是什么时髦的玩意儿,我们中文系真正喜欢文学的人可不多,我写诗纯粹是偷偷摸摸的。
他点了点头,道:“这么跟你说吧,我要是还待在学校,下一任文学社社长就非我莫属。”
“我的诗写得怎么样?”确实,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评价过我的诗。
“你要我说假话还是真话?”他真把自己当个评委。
“还是真话吧。”
“第一,蛮有才情。”
“还有第二。”
“第二,模仿的。”
我心中有点不悦。任何一个作家,如果被人点透师承,多半会恼羞成怒,特别是那些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而任何一个作家,最初的一课必然是偷师,就像《低俗小说》的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所说,艺术作品都是抄袭拼凑的结果。不承认者,只能说是不诚实而已。
不过既然被说中了,索性就摊开得了。
“为什么说是模仿的?”
“我们学校写诗的,也都是这个味道,海子的味道——模仿是这个时代的风气。”
兀凯歌的话击碎了我在诗歌里寄托的虚幻的骄傲。我对他有一阵恐惧后,又多了一阵仰视与依赖。
兀凯歌刚来那几天,泰森还会招呼道:“凯子,吃饭了吗?”后来他管得越来越少了,好像兀凯歌已经成了中文系一分子。再后来,泰森见兀凯歌和我们宿舍的人混得很熟,就彻底甩开这个包袱。确实,从他来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把自己当外人,过了一两周后,他就认为阿庆那张床就是他的了。
我们也熟稔到喊他凯子。
但凯子的境况与他表现出来的自信很难成正比。有一天晚上,已经熄灯了,我也快入睡了,凯子抬起脚敲了敲床板,我把头探下去。
“去哪里给我弄根烟。”他悄悄道。
我不抽烟,也不认为抽烟是多么重要的事。宿舍都熄灯了,小卖部也关门了,根本搞不到烟,我想了想,道:“没有了,明天再抽吧。”
“熬不住了,你想想办法。”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他一副瘾君子的可怜样,这才意识到也许抽烟比吃饭更重要。没有办法,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已经成为凯子最亲近的人。
我起身去敲老齐宿舍的门,在我印象中,老齐总是在下课后在墙角点根烟,心醉神迷的样子,他是我能想起来的年级里唯一抽烟的人。我把已经睡着的老齐叫醒,老齐很不情愿地把烟盒递给我,我抽出两根,被老齐破口大骂,仓皇逃了回来。
凯子把我拉到阳台上,叫我陪他聊会儿。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把烟深深地吸进肺里,那烟瞬间就短了一截。他含着烟,很久,舍不得吐出来。我缩着身子,等他发言,他顺势把我拉着坐在墙角报纸上,似乎要长谈。
“你说嘛。”我催促道。
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女人真是靠不住,你说是吧?”
我那时还不太了解男女之间的事,只觉得他被女人伤害了,又不想污蔑女人,只能应和道:“其实,人都是靠不住的。”
我说这句话也是没有根据更不是有感而发的,只是像课本上的纯理论,似是而非。
“你说的太对了。人本来就靠不住,还是你看得比我透。”他貌似夸我,其实是抓住精神上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为自己胡说而被夸奖感到羞愧。我特别没有安慰别人的本事,胡诌一些鬼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