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她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她被他那种萧索、落寞和苍凉所传染,忽然就觉得有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苦涩和迷惘。她开始沿著人行道,慢吞吞的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本能的一回头,叶刚煞住脚步,定定的停在她面前了。眼光直直的望著她。“我追过来,告诉你两句话。”他说,声音哑哑的,温柔的,像夜风。她睁大眼睛,瞪著他,不说话。
“第一句,我很抱歉。我并不是安心要让你难堪,我突然间不能控制奇+書*網自己,你必须了解,你很好。”他眼光温柔如水。“今晚,我很失常,表现恶劣,那都是……”他顿了顿:“那个婚礼的关系。”她继续看著他,有些被感动了,心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悸动,但她仍然固执的沉默著。昨夜之灯4/30
“第二句,我很高兴认识你。”他停了停,眼底掠过一丝近乎苦恼的、挣扎的、矛盾的神色。他吸了口气,勉强的微笑。“我们绝对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却在同一个婚礼中遇到了,我有我的失意,你有你的不满。总之,在目前这一瞬间,我们绝对有相同的落寞感,对不对?”
她闪动睫毛,眼眶微润,仍然不开口。
“所以,第三句……”
“你说……只有两句话!”她忍不住开了口,心里已完全软化了。他那突发的刻薄,他那突发的神经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一刻的感觉,这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
“我说过只有两句话?”他愕然的问,愕然得有些夸张,很可爱的夸张。“嗯,瞧,我今晚语无伦次,对数字都算不清了,亏我还是学电脑的!”“电脑?”她好奇的重复了一句,电脑是很遥远的东西,很陌生的东西。“电脑,比人脑好一百倍的东西。”他说:“电脑是机械化的,没有人脑的感性,也没有人脑的痛苦。它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哦?”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有些天真。“可是,电脑还是要人脑操纵。”“唔,”他哼著,笑意堆在唇边。“你真是个很烦人的女孩子,反应又快,说话又直率。好了,不管我说了几句话了,我追回来,主要是来告诉你,现在才只有九点钟。我们各回各的家,可能都有个很不好受的漫漫长夜。我想逃避,你呢?”
她点点头,被动的看著他。
“那么,去音乐城,好吗?”他小心翼翼的问。“那儿可以跳舞,可以听音乐。我们不必再谈什么,如果你认为我是阿Q,是疯子,是神经病,是喜怒无常的自大狂,是什么都没关系!我们去跳舞,让我们暂且忘记一些该忘记的事!”
她惊讶的看他,这是什么人?他会阅读别人的思想吗?“读心人”。一本翻译小说的书名。读心人!这个人也是读心人!他读出她心中暗骂他的各种名词。可怕!
“怎样?去吗?”他再问。
去吗?当然要去!那怕以后再不相见,仅仅为了打发这个落寞而惆怅的夜,仅仅为了这相遇的缘分,仅仅为了他去而复返的一份诚意,仅仅为了他说了一句话、两句话、三句话、四句话……这么多句话,也值得去的!值得去的!
于是,他们去了音乐城。于是,他们跳了一个晚上的舞。于是,他们也一起笑了,一起乐了,一起忘了一些该忘的事。总之,他们在音乐声中,灯光之下,度过了一个安详、温柔,带著点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哀愁,淡淡的酒意的夜晚。
那夜晚还带著点浪漫气息的,淡淡的浪漫气息。
3
很多很多日子以后,裴雪珂还是常常记起那个夜晚。但是,时间的轮子不停不停的转,生活总是那样单调而规律的滑过去。叶刚从她生活中消失了,本来,那晚他们就知道,彼此之间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因为,他们的认识太意外,关系太微妙。他们谁也不想去制造未来。
那晚的一切都成过去,居然没有再演变出下一章。裴雪珂偶尔想起来,也会有点异样的感觉。那晚,他们交换过姓名。他还曾送她回到公寓门口。虽然他没有追问她住几楼几号和电话号码,可是,如果安心想探索她的一切,实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可是,他没有去探索,他也没有去发展。
叶刚,这个名字在裴雪珂的生命里逐渐淡化,在记忆里也逐渐淡化。大学二年级的生活,是那么丰富的,那么多采多姿的,那么忙碌而又那么充实的,那么充满了梦幻又充满了理想的,她忙著,忙著,忘了叶刚。
雪珂和母亲住在一栋大厦的六楼,是个小单位,三十几坪的房子,母亲早出晚归的上班,是个标准的职业妇女,最体贴解人的母亲。雪珂下课回家,常和母亲抢著做晚餐,母女共餐的一刻,是每日最温馨的时间。裴书盈——雪珂的母亲——人如其名,带著满身的书卷味,满心的关怀,细细倾听雪珂述说学校中种种趣事,同学们种种宝事,教授们种种怪事,生活中种种驴事……听的人含笑,说的人含笑,日子就在甜蜜中流逝。当然,雪珂每个月总抽一天去和父亲共进晚餐,这是六岁以来就持续的习惯,是彼此的权利和义务。但是,徐远航再婚后,这聚餐只维持了两三次就不再继续了。雪珂的理由是:“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林雨雁,什么都变得怪怪的!我就受不了这种怪怪的气氛!”她不再和徐远航吃饭,彼此变成了电话联络。父女的血缘关系最后就靠一根电线来维持,生命是奇妙的!
生命真的是奇妙的,尤其,在唐万里闯进了雪珂的世界以后。唐万里!唐万里是大三的同学,在学校里一直是风头人物。他没有一八○的身高,看起来似乎超过一八○,因为他两条腿又瘦又长。皮肤被太阳晒得又红又黑,游泳池里是把好手,游起泳来活像落水大蜘蛛,长腿长手在水里乱划乱伸,居然游得飞快。他并不漂亮,下巴太方,嘴巴太大,又戴了副近视眼镜。但他生来就有种滑稽相,能言善道,会让人开心。他又会弹吉他、作曲、唱民歌,常常上电视,综艺一○○里也曾露相。而且,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最擅长打油诗,会骂教授,会作弊,也会考第一名,每年拿奖学金。学校里每次演话剧,他一定参加演出,总是演配角,也总是把主角的戏吃得干干净净。唐万里是个人物。全校都知道唐万里是个人物,他身边也没少过女孩子。只是他外务太多,年纪太轻,他对谁都定不下心来。裴雪珂从进大一就认识他,却从没把他放在心上。他看裴雪珂,也像看万家灯火中的一盏小灯,从不觉得它特别亮。但是,人生许多事,都可能在某日某时某个瞬间有了变化,尤其是男孩和女孩。事情的起源是学校突然要考游泳。这时代的男女青年,大概十个有九个半会游泳,裴雪珂偏偏就是那半个不会的。不会游泳不说了,裴雪珂对游泳还视为畏途。体育要考,她就吓呆了。她最要好的女同学郑洁彬游泳打网球样样精,笑著对她嚷嚷:“怕什么怕!你只要买件游泳衣换上,走到游泳池里去泡泡水,我包你就一定‘过’!这年头,没听说念文学院的人会因为游泳当掉而留级!”“过”是“及格”的代名词,自从念大学以后,大家只问功课“过”不“过”?不问“好”不“好”。
“真的?”雪珂担心极了。“如果不能过,连重修都不行呢!”
“真的!真的!”郑洁彬一叠连声喊:“体育老师不会刁难我们,不信,你问阿光!”
阿光是三年级的男生,和唐万里他们是一伙的,也是弹吉他唱民歌的好手。早就通过了游泳考试。
“裴雪珂,”阿光一本正经的问:“你会不会洗澡?”“要命!”裴雪珂笑著。“谁不会洗澡?”
“只要会洗澡,就一定过!”阿光说。“你穿上游泳衣,就当是去澡盆洗澡,走进游泳池,伸伸手伸伸脚就可以了!只是,千万别擦肥皂!”大家大笑,雪珂也大笑。
好,就当是洗澡!考游泳没什么了不起!反正只要泡泡水,就一定“过”!于是,到了考试那一天。
游泳池边挤满了同学,本来男生和女生是分开考试的,但那天是周末,天气又热,很多不考试的同学也来戏水。于是,池边男女同学、高班低班的都有。体育老师要考试,一些在戏水的同学就让出游泳池,坐在池边旁观,这些旁观者中,阿光和唐万里都在。还有唐万里的一群死党,阿文、阿礼、阿修。裴雪珂换上了一件新买的游泳衣,妈妈去买的,要命的好看,黑底上镶著桃红及粉紫色的边。裴书盈只管给女儿买件漂亮的游泳衣,可不管女儿会不会游泳。雪珂排在一群同学间,眼看每个同学都轻松的跃下水,轻松的划动,轻松的笑著闹著,“轻松”的就过了关。她不知怎么,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手足无措了。终于,轮到她了。她在池边一站,看到了浮动的水波,头就晕了。别说下水,还没下水,她两腿就在发抖,站在那儿,她瞪著池水,动也不动。突然间,她觉得周围变得安静了,突然间,她觉得池边所有人的眼光都对她投来,她成了注意力的焦点。她有些焦灼,有些纳闷,看看同学,再看自己,她忽然明白大家为什么紧盯著她看了。太阳下,大家的皮肤都晒得红红褐褐,唯独自己,一身细皮白肉,在黑色泳装下,白得出奇,白得刺目,白得引人注意。她一急一窘,脸就涨得绯红,站在那儿,她偏偏还不敢下水。“跳下去啊!”体育老师喊。
她发抖,不敢跳。有个同学吹口哨,她更窘了,更怕了,更羞了,脸更红了。“好了,”老师在解围。“扶著栏杆,走下去吧!”
走下去吧。她如释重负。抓著栏杆,她一步一步的挨进了水里,和洗澡一样?见鬼!那有这么大的洗澡盆啊,水波在她胸前推涌,澄蓝的水,看得到池底,看得到自己的腿,她浑身发抖,用手指死命攀著游泳池的边缘,像个雕像般,她再也不肯移动一步了。“放开手,游一游啊!”老师说。
她不动,死也不放手。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