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日子是极简单的,每天除了练功学习,从不操心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师傅和师兄帮忙解决。
可如今她才明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一辈子为她遮风挡雨。师傅已经倒下了,师兄要担负着剧院的未来,比较起来,儿女情长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放起了烟花,黑夜里一朵一朵绽开,又坠入河水中陨落。有人起头,便有更多的人开始点燃烟花,一时之间耳畔只有持续不断的轰鸣声。
有小孩子一边欢呼一边打闹起来,在河堤上互相追赶着,不小心摔倒了也不哭,哈哈一笑爬起来继续跑。
一个小女孩一边笑嘻嘻回头说着“追我追我”,一边继续往前跑着,一时没有防备,一下子撞入苏嘉言怀里。
“啊!”
苏嘉言立即伸手稳住小女孩往后倒的身体,微笑说:“注意安全。”
小女孩揉着额头抬起头来,声音软绵绵地说了一句:“谢谢阿姨。”
她看来三岁左右,粉雕玉琢一般,眼睛大而黑亮,手指胖乎乎的,穿着一件大红的棉袄,整个人好似一个圆滚滚的雪梅娘。
苏嘉言心脏一瞬间融化成水,正打算再和小女孩说点什么,小女孩一扭身,脚步“哒哒哒”地跑远了。
黎昕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笑说:“这孩子长得挺可爱。”
苏嘉言没说话,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女孩,看着她被她爸爸截住,笑得前俯后仰,眼睛弯弯的,清脆的笑声一连串滑落在空气中。
她不由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
——
过了十二点,一行人方回了剧院。 苏嘉言服侍陈梓良睡下后,起身正要离开,陈梓良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师傅,您需要什么?”
陈梓良松开她的衣袖,抬手指了指书架的位置,“读,读书……”
苏嘉言会意,走到书架前,问道:“师傅,您要读什么书?”
“入……入蜀记。”
苏嘉言在书架上飞快地翻出了薄薄一本、书页泛黄的《入蜀记》。陈梓良一爱读稼轩词,二爱读陆游诗,苏嘉言自小跟着陈梓良,知道他对这两位古人极为推崇。陈梓良尤其喜欢陆游的《入蜀记》,说是清雅质朴,日常读着,便像是吃上等的米饭,唇齿生香。
她搬了张凳子在陈梓良床边坐下,“从第一卷开始读吗?”
陈梓良闭着眼,点了点头。
苏嘉言翻开第一卷,缓声读道:“干道五年十二月六日。得报差通判夔州。方久病,未堪远役,谋以夏初离乡里……”
夜非常安静,床头的一盏灯亮着,苏嘉言悦耳的声音便似清泉,缓缓流过月下的山石。
读到“原伯复来,共坐驿门,月如昼,极凉”一句,她抬眼看了看陈梓良,见他面容平静呼吸平缓,显是已经睡着,便轻轻阖上书,关了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此后,苏嘉言每天为陈梓良读书,半小时到两小时不等。每天唯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心里格外平静。除此之外,仍然是日复一日的焦虑和茫然。
现在还在春节,她还有医院尚在放假的借口,然而心里明白必须要早拿主意。一边逃避,一边又与自己倒戈,日子成天都像是煎熬。
不知不觉到了初七,医院正式上班。
终究逃避不了了,苏嘉言借着去给陈梓良拿药的机会去做了一个检查,结果是阳性,B超照片上极小的一团阴影,左上角一个白色小点。
她坐在走廊的座椅上盯着B超看了许久,又想到那晚撞入她怀里的糯米团子,闪闪亮亮的眼睛。这阴影如果是个女孩,生出来也一定非常可爱。
越想越觉得心如刀绞,当真从头到尾都在作孽。
最后,她把孕检单撕碎了扔进垃圾桶里,B超照片还是舍不得,心想反正一般人也看不懂,就塞进口袋里带回去了。
“留到元宵,咱们一起吃一顿汤圆。你别怨我,只怪我们有缘无分。”
苏嘉言起身,缓缓朝着楼下走去。一路经过了不少大着肚子的女人,手扶着腰,旁边跟着男人,脸上神情或喜或悲。
沿路头顶都是白惨惨的灯光,空气里弥散着消毒水的气息。她又不由想到在砚南的那日,傅宁砚走在她前面,也似乎是这样的场景。
终究还是当了愚蠢的飞蛾,一头扎进去,尸骨全无。
这样想着,越发讨厌自己。
好不容易出了医院,外头清冷的新鲜空气灌入鼻腔中,她方才觉得活了过来。站了好一会儿,她正要回去,一抬头看见从不远处停车场走来一对熟悉的身影。
苏嘉言脚步顿时定住,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好半晌回过神,下意识要去躲,然而对方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
上次见面,仿佛还是上辈子的事情。
苏嘉言站着,一会儿想着这个人眉眼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一会儿又泛起由衷的恨意,心里乱七八糟,唯独找不到任何应对目前状况的合适表情。
就这么静立了片刻,她终于迈开脚步,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
正要错身,傅宁砚却左移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高大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整个罩住。
傅宁砚身旁的段文音停了脚步,看着二人,神色复杂。
苏嘉言也不抬头,脸上神情漠然如水。
“你怎么来医院了。”傅宁砚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哑。
苏嘉言不回答。
傅宁砚似乎知道询问只是徒劳,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苏嘉言,“我收集了一些资料,如果你想起诉,可以随时按照名片上的方式联系。”
苏嘉言瞥了一眼,没有接。
“或者,你也可以提出任何一种赔偿的方式。”傅宁砚依然举着那张名片。
苏嘉言静了片刻,一字一句问道,“是不是什么事你都会去做?”
傅宁砚顿了顿,点头,“是。”
“要是我让你杀了谢泽雅呢?”
傅宁砚目光一顿,没有立即回答。
苏嘉言不由冷冷一笑,抬手打掉了他手里的名片,“你也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她往旁边走了一步,“当然你可以反驳我这个要求违法乱纪,你不能去做,那我再提一个要求,你一定做得到,”她抬眼,紧紧盯着傅宁砚,“一辈子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她便越过傅宁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与此同时,手却伸进衣袋,摸到那张照片,狠狠攥紧。
心说:你记住,这人虽然不配,到底是你父亲,下次好好投胎,千万别再与他扯上联系。当然……也别与我这种人扯上联系。
苏嘉言走远了,段文音方说,“她性子烈,如果不起诉谢泽雅,恐怕是要玉石俱焚。”
见傅宁砚不开口,又说,“你真不该去招惹她。”末了,轻轻叹了口气。
傅宁砚似听非听,静了半晌,方说,“走吧。”
第57章 种因得果
傅宁砚这几日仍在和谢老爷子周旋;后者坚持要将人带回去。每年过年于傅宁砚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日子;往年除夕一家人吃一顿饭,之后直到元宵都是人上门拜访,还得根据利害关系,一趟一趟地应酬。
今年发生了这些事,年夜饭大家都吃得分外不自在。旁人看来,哪里是什么亲人;饭店里拼桌的陌生人看起来恐怕都比他们更亲热些。
虽然忙;事情又烦;他每天还是会抽出时间开车去剧院那边待上片刻,有时候能看见苏嘉言;但大多时候剧院都是大门紧闭。
傅家有个旧识春节里生了病,傅宁砚今天本是和段文音过来看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苏嘉言。
直到探视完了病人,上了车,傅宁砚仍然在想着段文音所说的“玉石俱焚”的话。
段文音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车子开出去片刻,她突然说:“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参加比赛的事?”
傅宁砚没说话。
段文音便接着说:“我觉得你画得还不好,不让你去,要是你得不了名次,反而打击你的自信心。我现在想,那时我确实做得不对。人活一世,哪有不输的时候,要是不去尝试,恐怕才真是输。”
傅宁砚静了片刻,“你想说什么?”
段文音面上仍是淡淡的,“我知道你怨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安排你的生活。我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看别人画画觉得气派,家里又只有那点资本,为此被你外公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我脾气倔,要是这么放弃,以前的打也饿算是白挨了,所以必须忍着。自己想办法赚钱,好歹是上了美术学院。然而那个时候才知道,所有的折磨才刚刚开始,光凭努力,没有资本,很多时候没有半分用处。”
段文音顿了顿,接着说:“我遇上你父亲的时候,是十九岁。当时傅家在学校设奖学金,院里打算办个画展。我当时在做勤工俭学,当画展的招待,就这么认识了你父亲。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那个时候很多事你没法去深入考虑,我没什么穷且益坚的品格,唯独觉得人一穷,做什么事都痛苦,缩手缩脚的,想买管好些的颜料都得计算着下周的口粮。那个时候,我就希望能有个人来帮我安排安排,告诉我以后怎么走,哪里才是真正的路。”
段文音停下来,看着窗外,静了许久,方才接着说,“但是没有人能帮我安排,我只能自己选一条路,对不对都得一路走下去。所以,我跟了你父亲,又生了你。我是过怕了那种抠抠搜搜的惨淡日子,不论如何,我不能再回到那种境地里去。我承认安排你的生活,有自私的目的,如果你不争气,我也没有分毫的立足之地。所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敢放你去做你喜欢的事。”
此刻车正正好遇到一处红灯,停了下来。傅宁砚始终没有转过头去看段文音,而他的神情也并未透露出他是不是在听。
然而段文音不以为意。“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我自然不会腆着脸说自己是无辜的。当年逼迫谢泽雅与你分手,而没告诉你真相,自然是有我的考虑。你那时候心高气傲,我怕你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这些年我一直防着傅宁墨,但到底能力有限,独木难支。你父亲也防着我,傅宁墨做事大半得到了他的授意。我本想着,能做一分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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