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脸色凝重,他认得招牌:华美按摩。
他下车轻轻问:“小红在吗?”
“她们晚上十时才来。”
“我有急事找她”
“什么急事?”
千岁不笨,他笑说:“还钱。”
“我帮你转交钞票。”
“那没诚意。”
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我去看看她可是在后边休息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半晌,一个年轻女子推开玻璃门出来。
她穿着极短体育裤、小背心,露出青黄色干燥皮肤,白天看去,像极营养不良,同晚上化了妆完全不同相貌。
“你是小红?”
那女子点点头,伸出手去拿钞票。
“我是你人客。”
她一怔,耸耸肩,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有病,由你传染给我”
她一听就跳起来想反驳。
他按住她,“我只怪自己,我不是来算帐,只是警告你,你得去看医生。”
她牵牵嘴角。
太阳光下的她头发枯燥,大黑眼圈,嘴角有明显脓疮,千岁不敢逼视。
她静下来,仍然一言不发。
“我把话说完了,再见。”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他站起来上车。
只见一条路上都是因运而生的招牌:'中西'、'美人'、'温柔乡'、'仙凤池'。。。。。。
他记得去年秋天,他的货柜车驶过这里,只见师父与师兄们纷纷停住,笑着下车,撩起七彩塑胶珠帘,走进店里。
他正在观望,一个年轻女子捧着'华美'招牌走近,向他笑。
那招牌四周边有转动的红绿小灯炮,不住闪动,像圣诞节装饰,把女子面孔掩映得像个洋娃娃。
她穿着小背心短裤高跟拖鞋,肉质看上去光滑丰硕,只有十八九年纪,笑容可掬,“我叫小红,你,先生,收你五百块。”
千岁听说过可以还价,但是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下车来呀。”
他推开门下车,就这么一次,兄弟吹起来牛来,也好有个话题。
他锁上车门,跟小红进店。
他照规矩先付过钱,小小板房里故意挂着一盏红灯泡,照得职业女子肤皮红粉绯绯,更加吸引。
那女子问:“有没有女朋友?”
他不答。
“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想了想,忽然这样说:“这条路,走了千百次,愈来愈彷徨,都不知道往哪里。”
谁知那女子轻轻说:“通往我这里。”
“几时可以停下来?”
“现在先休息一会,我帮你揉揉肩膀。”
“我是一个穷家子,又不爱读书,我没有前途。”
女子格格笑,“你想太多了。”
他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
他也觉得自己奇怪怎么会在那种时候说起那种话来。
那女子靠拢来。
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
他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荒凉,仍然撑着跑长途,时时唉声叹气,千岁认为那就是他未来的写照:一路上不住喝水诉苦想当年,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诉手足们,某村某屋里,有他新娶妻子,才廿三岁,明年初生养,是个男胎。
千岁觉得他们猥琐:什么都不懂,单擅繁殖,子又生子,孙又生孙。
没想到年轻的他更加丑恶。
医生同他解释过,这种病,医好之后,十多年后,仍然可在血液中验得出来,是个终身疮疤。
他叹口气。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里,等你大半天。”
千岁说:“你又没有预约。”
堂兄推他的头,“你是银行大班,见你还须预约。”
两兄弟结伴出门。
到了旺角,金源指给千岁看:“这里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车子在任意设站,等候乘客。”
千岁见到车子停满几条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条路上都有几个售票员,大专叫喊:“去领岗,还有六个空位,即刻开车!”
“单程三十元,来回五十元!”
金源笑说:“该处是重灾区,其实所有地铁站、火车站,都有站头。”
千岁看得发员,“这是几时兴起的生意?”
“去年领岗实施廿四小时通关,政府对跨境载客车的配额放松,该行应运而生,兄弟,脑筋要转得快,否则饿死人。”
“啊都是为着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们人人只是为着两餐,千岁,只剩你有理想,你最伟大。”
千岁装作听不见,“做得到生意吗?”
“你这句话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来投资,这是学校里老师说的:有求必供。”
啊,说到经济学理论上去了。
千岁抬起头,只见城市霓虹灯把天空照成诡异的暗红色,一颗星也看不见。
“这些车载客到哪里?”
“跨境去番禺、横山、宗山,但见领岗客多,全部去领岗,比驾长途车简单得多,已替你取得两地客运营业证。”
“多谢大伯,多谢源哥。”
“来,与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么好,看我,一个水泡圈住腰围。”
“源嫂爱你不就得了。”
“她妈不喜欢我,说我是个粗人。”
千岁不服,“那么,叫她女儿嫁白领文人,学士月薪七千,硕士一万二。〃
“你太市侩。”
到底是粗人,两兄弟嘻哈大笑。
半响,金源问:“你为什么不喜读书?”
“我也不明,”千岁搔头,“怕是没有兴趣,书上每个字都会跳舞,不知说些什么,为何要学三角几何,日常生活几时用到那些?又为什么学天文地理、历史社会?我可不关心人类是否从猿猴进化,抑或大气层如何形成。”
“粗人!”
两兄弟又笑得绝倒。
他们自幼合得来,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电话叫女友出来,千岁先走一步。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在看旧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点褪色,有千岁第一天上小学时穿校服十分神气模样
“第一天上学就被同学取笑名字俗气,他们都叫国栋、家梁、伟民、文良、兴华。”
母亲笑着主翻过一页,“千岁这名字才好呢。”
“谁要活上一千岁。”
千岁最喜与母亲抬扛,这样,寡母的日子容易过些。
“我如活上一百岁,看到曾孙出生,就够高兴的了。”
“他们又叫什么名字?”
“王家兴、王家旺、王家发、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齐……”
千岁怪叫起来。
母子笑成一团。
他们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晚千岁睡得很好,梦见父亲回来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亲已经辞世,故此开心地问:“爸,什么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转身,父亲已经不见。
梦中父亲只得三十余岁,满面笑容,穿唐装,头发油亮光滑,像是刚从理发店出来。
过两日,千岁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支持,他恢复了夜更司机生涯。
每晚十时许,他离家开工。
蟠桃送来一件吉祥物,千岁顺手挂在车头,讨个吉兆。
十四座位车顶还装着一架小小电视录影机,如果没有女客,可以播放较为大胆的影片,这也是生意经。
一连几星期车子满载客人。
不知怎地,千岁只觉人愈多他愈寂寞。
满车是人,喧哗吵闹之际,他甚至想哭。
一个老妇牵着外孙小手上车来,她教小孩唱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糕,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车上其余人客也跟着唱。
千岁一声不出。
渐有客人专候他的车。
“这司机年轻、专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发。”
原来不发一言是如此难能可贵,可见世道渐过成熟。
女客挑司机,她们怕黑壮大汉,驶到偏僻地区,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故此一见千岁,便立刻上车。
一夜,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女儿上车。
“三个一起,车费收便宜点。”
千岁摇头。
那三角眼,横脸的女子立时发作,喃喃咒骂,忽然迁怒两个孩子,无故伸手拍打,嘴里说:“净懂得吃睡玩,又不见你俩勤力读书,陈家女儿聪明,李家女儿会做家务,你俩会什么?”愈来愈挑剔。
这时车上已坐满客人,车子本来就要开动出发,那女子在车厢中却宛如演说般愈骂愈起劲,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她忽然甩了一巴掌打向女儿,“打死你这种废物”,小孩低头不出声。
千岁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你!”他指着那女子,“你噤声,你再说一句话,我赶你下车。
那女人惊骇,骂遍天下,她从未遇过敌手,况且,她又不是骂别人,难道打骂自家孩子都不行?
她刚想发难,一抬头,看到铜铃似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那司机又说:“你坐到最后座去,不准再出声。”
没想到后座一个乘客立刻让位,不由那悍妇不乖乖坐到后边,这时,其他乘客忽然齐声鼓掌。
她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下车?没人知道。
千岁大声说:“开车。”
一直到目的地,女子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乘客请两个孩子吃饼干果汁,有人轻轻劝:“不开心也不可拿孩子出气。”
车子停下,乘客纷纷下车,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好。”
千岁也不知他自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这时的他低头不语,也许,他同那女子一般愤怒。
金源说过,有求必有供,千岁看见一大群衣著暴露的年轻女子勾搭众司机。
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榔西施,请司机投票,冠军可得房车一辆,亚军则往香港旅行。
“我是七号幸运号码”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
“我是十八号,选我会发财。”
“投票站就在前边,在表格上写下车牌号码,投下即可,请投三号一票。”
司机们笑颜逐开,纷纷掏腰包买槟榔。
这时忽然下雨,西施们也不怕,冒着雨向司机攀谈,送上笑脸。
雨水混着泥瓣溅在腿上,她们并不介意,这三餐一宿来得不易,谁敢小覤她们。
有人敲他的车窗,他重重吁出一口气,打开玻璃,付上一百元。
窗外少女递上一包槟榔,“先生,投我一票,记住,二十一号。”
拉票技术,不下政客。
坐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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