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郑闲闲说起:〃你觉得阿范的女友如何?〃
〃很漂亮很可爱。〃
〃跑了。〃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什么?〃
〃昨天晚上不见的。〃
〃怕是出去赴约迟归吧。〃
〃不,家里电话一直没人听,深夜,他终于找上门去,发觉衣物都搬走了,公寓中空空如也。〃
〃他有公寓锁匙?〃
郑君不耐烦,〃当然他有公寓锁匙,公寓是他送给她的,笨蛋。〃
〃啊。〃
原来,在许多情形之下,根本不用费唇舌说再见。
〃等到今天早晨,他忍不住去航空公司查询,托了熟人,知道她已不告而别飞返香港。〃
〃老范打算追回去?〃
〃我劝他不必。〃
〃你说得是。〃
〃他现在如丧考妣,六神无主,所以,不必羡慕艳福。〃
育台问:〃你有羡慕过他吗?〃
〃怎么没有,〃老郑倒坦白,〃水蜜桃似人儿整个属于你,嘿!〃
育台笑了。
他去看过地方,与业主议价,忽然之间英明本色毕露,开出相当狠的条件,对方犹疑,说要考虑,他越发不在乎。
可是回到酒店,也觉筋疲力尽。
他在电话中与老陈说:〃对方如不答应这个条款呢,就算了,太琐碎的生意都不想做,够吃算了。〃
老陈却另有高见:〃你的嘴巴那么大,又专门挑好的来吃,要设法开源节流。
〃我不会叫你吃亏。〃
谁知老陈这样说:〃在某个雷雨交加之夜,我与你结为合伙人,已经吃了大亏,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育台简直不相信陈旭明君会变得如此诙谐。
接着,他想找纪元说几句。
可是她出去了。
育源说:〃我让她参加柔道班,什么都好,旨不在学习,而是想她接触一大班同龄孩子。〃
这是真的,单独跟父母成长的孩子往往老气横秋,不似幼儿。
〃我很挂念她。〃
〃她也问起爸爸,不过,分开一下是好的,父女不能搂在一起窒息。〃
育台叹息一声。
〃多伦多那边如何,有雪吗?〃
这时育台抬起头,看到飘雪,〃刚开始下。〃
〃真是要命。〃
〃不,〃育台说,〃下雪是美景,我不介意。〃
育源没好气,〃那么,落冰雹还算是美景呢。〃
育台忽然吟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隔一会育源说:〃你若真想退休呢,我替你找房子落脚,也不必到处晃了。〃
育台说:〃真受不了,以前只听说有大香港主义,大新加坡主义,现在又添一个大温哥华主义,凭什么以为每个人都喜欢留在温市呢。〃
〃她美。
育台傲然,〃许多美女都不能叫我心动。〃
〃我还要替纪元去买双新鞋。〃
就此打住了。
育台取过外套往街上跑。
下雪天,他特别觉得凄清,连忙把大衣襟扯紧一点,心中暗暗好笑再不恢复办公,他快成为一个潦倒汉。
有乞丐走近,〃先生,赏一杯咖啡。〃
他给他五块钱。
〃谢谢,先生,好心有好报。〃
育台牵牵嘴角。
他躲进一间书店里去。
推门的时候叮一声。
一进去就看见一叠谢雅正的摄影集。
他过去取过一本,轻轻抚摸封面。
封面上的纪元还很小,李育台忽然承认一个事实:谢雅正已经去世,她再也不会回来。
走遍全世界不管用,他不会找得到她。
育台内心反而平和,他放下书。
这时他听见一声咳嗽,抬起头,看到一名戴金珠耳环的年轻男子。
他笑道:〃我们要打烊了。〃
〃这么早?〃
〃六点了。〃
果然是,育台打算离去。
〃打算找什么书?〃那男子与他搭讪。
〃不过看看。〃
他离开书店。
李育台不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人。
可是那男子随即锁上书店门跟出来,〃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呃,不,谢谢。〃
那年轻人笑了,〃我不会伤害你,请放心。〃
育台也知,〃那么,到对面快餐店去喝一杯。〃
那年轻人告诉他名字叫约翰,是个诗人,在书店兼职。
育台困惑地说:〃在商业都会做艺术家是痛苦的吧?〃
〃嗳,必须成名,否则一生潦倒,不比做律师或会计师,不过也可以生活下去。〃
〃诗篇有否获得刊登?〃
〃登在诗人月刊上,可是没有稿费。〃
育台抬起头,〃有无人知道,莎士比亚的'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的稿酬若干?〃
约翰很幽默,〃他不靠那个,他的正职是写剧本,因情节丰富,娱乐性强,观众很喜欢他,收入不成问题。〃
〃对对对。〃
约翰看着他,〃刚才你在书店,明明似在寻找什么。〃
育台欷嘘不语。
〃你看上去是那么伤心寂寞。〃
好像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一定是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事物。〃
育台苍茫地笑着颔首。
〃应该庆幸你曾经一度拥有过。〃
育台一怔,〃可以那样想吗?〃
〃当然,曾经深爱过是非常宝贵的经验。〃
育台有点感激这个年轻的诗人,在这次旅途中,他碰见许多人,每个人都对他很好,每个人都忠告他几句,每句话都有用。
他没有白出门。
他说:〃我却为没有得到更多而伤神。〃
〃你不应贪婪,需知好的事物永不耐久。〃
〃为什么?〃
〃天理如此。〃
育台说:〃所以你是一个诗人。〃
〃是呀,触觉比较敏感。〃
回到酒店,老郑的电话追至:〃你走运了,明日可以签约。〃
〃别忘了你的佣金。〃
〃咄,何劳你提醒,受之无愧。〃
就是这点爽快,育台笑了。
〃育台,我很佩服你的手法,你要是决定不走了,我与你拍档如何?〃
〃我不会久留。〃
〃你与陈旭明是天生一对,就差不能结婚。〃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凤芝很欣赏你,她说男人最动人时刻是像你那样,伤心中不忘振作,一个凄然无奈的笑,茫然的眼神,激发了她的母性,想把你搂在怀中安慰你。〃
可是育台大惑不解:〃谁是凤芝?〃
〃我的女友。〃
呵那个活泼的女生。
〃她公然在你面前赞美旁的异性?〃
〃咄,我又没爱上她,管她欣赏谁。〃
真的,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明天我代表公司签署临时合约,我会叫陈旭明飞过来正式签约。〃
〃那敢情好,我们又可以大吃大喝。〃
这帮酒肉之徒。
〃老范呢?〃
〃追到香港去了,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会自讨没趣。〃
〃活该碰一鼻子灰。〃
阿郑好似从来没同情过范某人。
而李育台不知不觉,已经恢复了工作。
他与陈旭明联络汇报。
伍和平说:〃我会与陈先生一起过来签约。〃
李育台以为她乘机来看他,〃你何必定这一趟?〃
〃我有事。〃
育台一怔。
〃我约了司徒启扬。〃
育台面孔飕一声涨红,这次可窘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作多情,即时碰钉。
〃我很欣赏司徒医生,故与他订下约会,我对这次会面有很大寄望。〃
育台定一定神,〃你们到多市时我不在。〃
〃呵没关系,我们认得路。〃
可曾几何时,李育台已变得没有关系了。
不然他还以为有谁会等他一辈子呢。
〃和平,无论你心中想要什么,我衷心祝你成功。〃
伍和平感激地说:〃谢谢你。〃
李育台放下电话。
那天晚上,他讪笑自己,他曾为和平那钟情的目光享受过一阵子。
她是他的小小红颜知己,一直关怀他侍候他,他看着她长大,一份工作做了四年。
现在,是否意味着她羽翼已成,要脱翅而去?
看清形有点预兆,那司徒启扬真是个厉害脚色,把李育台身边所有出色女性都一网打尽。
育台有点不服气。
因为实在累,他在酒店房间睡着了。
没有做梦,可是一直听见邻室有个婴儿在哭泣。
他人的幼儿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肆无忌惮地扰人清梦。
惺松间李育台不知时日已过,还以为是小小纪元在哭泣,毛毛头,两公斤多一点点,一天吃七八顿,哭声嘹亮,雅正还坚决亲自喂养……
那样的苦日子也会挨过去。
有一阵子每天出门上班,都看见雅正坐在浴室陪女儿学用厕所,一坐好些时候,育台记得他一边暗笑一边出门,庆幸他不必为这些琐事担心。
雅正临终情绪并不算太坏,她说:〃我看上去很可怕吧?〃育台说:〃并不。〃她忽然说:〃你请和平替我照这本时装目录去订购一件丝绒裙子,我一直想要一件晚上白天都可以穿的丝绒。〃
那几乎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件裙子速递寄到,前后不过三天光景,可是雅正已经不在了,谁也没想过要把它退回去。
育台说:〃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子。〃
是最传统的紫玫瑰色,自然绉,很大方。
和平把它轻轻挂在橱内,〃留待纪元穿着。〃
〃那要等到几时?〃
〃很快,〃和平答,〃七八年后就差不多了。〃
那时育台忽然想起雅正拍过一辑照片,是将一件成年人穿的跳舞裙子,罩在小小纪元身上,一年一次,比试大小,每年纪元生日,就拍一张照片,直至裙子合身为止。
他嘱和平把照片与裙子找出来,他将继续雅正遗志。
和平自告奋勇,〃让我来拍照。〃
就是那个时候,找到雅正未寄出的信的吧。
作家用笔,谢雅正用摄影机,记录了她生活点滴。
雅正热爱生命,她酷爱这个星球,天地万物都令她欣喜。
育台看向窗户,天还没有亮,可是育台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他轻轻问:〃雅正,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他还有正经事要办,梳洗后他联络了律师朋友到田土厅查记录、拟合同,以便陈旭明一到便可以开香槟庆祝。
一忙,时间便容易过,本来预备第二日早上回西岸,可是最后决定接老陈飞机。
老陈与伍和平双双出来,看到育台,十分欢喜。
他说:〃我早知道你不忍心丢下我。〃
几十天不见,老陈胖了,有点中年味道,大学时期他是最瘦最文弱的一个,所以,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在转角等你。
以前,下了飞机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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