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幢古老的房子里,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无声无息的滑著,人事却几经变幻!柳静言老了,日日坐在书房中发呆,伴著他的,只有那个从不说话的雪儿。她沉默的侍候著父亲,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没有怨恨,没有厌烦。宁静,安详,好像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的责任,和她的世界。
这天晚上,雪儿给父亲捧来一碗参汤。柳静言望著雪儿,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的母亲!一刹那间,他强烈的思念起依依来,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复到他的脑中。洞房中,初揭喜帕后的乍惊乍喜,镜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儿诞生,以及他强迫她堕胎……种种,种种,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苏轼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
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雪儿站在桌前,正在为他整理桌上的书本和笔墨。他想起依依,绫子,小彬,小绫,这些亲爱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有的,已在另一个世界,还有的,却在世界的彼端。遗给他的,只有属于一个老人的东西,空虚、寂寞,和回忆。可是,雪儿却伴著他,这可怜的哑巴女儿!难道她不感到空虚,不叹息青春虚度?走到桌前,他提笔写:“雪儿,你陪著我,守在这个老宅子里不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吗?爸爸对不起你,应该给你配门亲事的。”
雪儿静静的看著这两行字,然后,她抬起头来,大眼睛清澈如水,对父亲柔和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坐下来,提起笔写:“爸爸,记得妈妈临终的那晚吗?她曾经叫我去,我们一半用手语,一半用笔谈,她对我讲了许多话。她告诉我,要我终身不嫁。她说,我必须屈服于自己是个哑巴的命运,如果我结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人,就像妈妈碰到你。结果如何呢?弄得双方痛苦,夫妇分离。一是嫁了个无情无义的,那么,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而且,妈妈说,有一天,你会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发誓,终身不离开你。我发了誓。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种能知未来的本能,知道弟妹们会离开你,知道你会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满足我的生活,照应你,像妈妈所期望的,我会感觉到妈妈也和我们在一起。你、妈妈,和我。这是你离开十年中,妈妈天天祈求的日子。”
雪儿放下笔,仰脸望著柳静言,她嘴边有个宁静的微笑,但眼睛中却含满了泪水。柳静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儿写的这一篇话,他泪眼模糊,心里在反复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为依依到临死还恨他,殊不知她已为他安排到几十年之后!在她嫁给他的十五年中,他给了她些什么?十年的独守空帏,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写信求他回去,但他却流连于日本,流连于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而她,给了他她整个的生命,整个的感情,临走,还为他留下了一个雪儿。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跄踉的奔到窗前,仿佛以为依依的幽灵会在窗外。依依临终前那段时间的冷淡犹铭刻心中,是的,她怨他为了另一个女人不回来。可是,她咽气前那一刹那,曾有所欲言,难道是要告诉他,她已原谅了他?她爱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没有依依的影子,这是深秋时分,园中月光凄白,落叶满地。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给他的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好了,第二个梦已经完了。
夜深了,风大了。老人结束了他的第二个梦,少女仰起脸来,意犹未尽的望著老人。
“后来呢?”她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老人空虚的笑笑:“没有人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站起身来,拍拍少女的头:“起来吧,小纹,夜深了,该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诉你第三个梦。”
《第三个梦》三朵花
民国二十七年,重庆。
黄昏,街道上拥挤著熙来攘往的人群。
三个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夹著书本,并排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一群青年学生和她们擦肩而过,不由自主的,好几个人都站住脚,回头对她们再看上一两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个瘦瘦长长的学生说。
“三朵花?”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疑问的说。
“你真是新来的,连三朵花都不知道,你问问重庆每一个大学生,看有没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个笑著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英挺的青年问。
“告诉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重大学生称她们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莲花,清香,雅丽,可是长在水中,采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进水里去。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红艳,脱俗,可是,高高的长在枝头,没有人采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会扎手!”瘦子说。“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说:“她们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有胆量去碰钉子吗?那你就试试看,包管你碰得头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历史系三年级,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级,老三是外语系,才一年级。”“你知道得真清楚!”“谁不知道她们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这三朵花是采不下来的!除非她们不是女人!”“她们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老气横秋的说:“她们是奇异的,反常的,超俗的。但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前面有什么,一切事物,如违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门口。章念琛打了打门,扬著声音叫:
“周妈,开门啦!”门开了,三姐妹鱼贯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妈,那是她们家的老佣人,在她们家里工作已经二十年了,虽然头发斑白,却精神矍铄。章念琦抬抬眉毛问:
“妈在做什么?”“画画。”周妈说,微笑著。“画得才起劲呢!”
“妈都快五十了,还这么努力,我希望能有妈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说,脸色显得庄严肃穆。
“二姐,你已经用功过度了,还嫌不够呢,”章念琛说:“当心变个大近视眼!”“近视眼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真能念出点成绩来,为女人争口气,也为妈争口气。”“二姐的志愿最大了,想拿诺贝尔奖金?”
“就是想拿诺贝尔奖金又怎么样?小妹,我告诉你,学问比什么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学问。只是人生太短暂了,真不知穷我这一生,可以念多少书!”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章念琦笑著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松一丝一毫呢?”这几句话原是章念瑜的口头语,章念琦用来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这样。”章念瑜严肃的说。
“二姐的个性最像妈,”章念琛说,“将来一定会成功的。”
三姐妹走进了屋里,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间,一小间。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剩下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章老太太的房间。周妈住那个小间。一家主仆五人,全是女性。姐妹们穿过中间作客厅用的堂屋,一窝蜂涌进了章老太太的房间。章老太太年龄并不太大,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有一对年轻时一定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显得深沉冷漠和严肃,高鼻子,尖下巴,一目了然是个个性坚强,精明干练的女人。她正倚案画画,女儿们进来后,她抬了抬头说:
“在院子里谈些什么?”
“谈念书,谈前途,谈诺贝尔奖金。”章念琛说。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儿太浮,要多跟二姐学学。”章念琦走到母亲桌子旁边,看章老太太的画,叫著说:
“妈,你画的这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
“这画的是锺馗捉鬼。”章老太太说。
“妈怎么想起画锺馗捉鬼来的?”章念琛问,和章念瑜一起围到桌子旁边去看。章念瑜皱著眉。
“妈,这个被锺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这是一个什么鬼呀?我没看过锺馗捉鬼传。”
“这个鬼在锺馗捉鬼传里没有的,”老太太沉著脸说:“这是负心鬼!薄情鬼!忘恩负义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说:“你画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爸爸?”老太太厉声说:“谁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嗫嚅的说:“你画的是那个混帐男人!那个丢开我们母女四人于不顾的混帐男人!”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说,严厉的看著三个女儿:“记住!你们没有父亲!你们没有父亲!你们由我一手带大,让你们读书、受教育,你们的母亲是我!父亲也是我!”
“是的,妈妈,”章念瑜说:“妈,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你的苦心。”章老太太的脸变得柔和了,她慈爱的环视著三个女儿,放下了画笔,在椅子里坐下来。伤感而恳切的说: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不把女人当玩物,你们三个,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目所欺骗!记住,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的甩掉你!……你们都大了,长得又好,现在已都成了男人的猎物,你们记住,要机警,要理智,千万别上那些臭男人的当!”“妈妈,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说:“谁敢惹我,我一定给他点脸色看!”“男人,”章念瑜说:“我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我的时间,念书还来不及呢!”
“妈,打我们念头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说:
“我们有的是摆脱他们的办法,现在,他们早就不敢来惹我们了,他们已经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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