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和她相差一岁,两人本是最要好的。幼时学钢琴,家里不富裕,父亲只让她一个人学,但她却在学会了再教妹妹学。只有姐姐,每当这是总是走得远远的。后来母亲和姐姐也离开了,带走了家里大部分的钱。父亲临死时,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无不心酸地说,“向晚,是爸爸对不起你,但是,爸爸也对不起妈妈,所以,向晚,以后你要原谅你妈妈。”
她不是不怨恨自己的母亲的,但想父亲偏爱自己,母亲偏爱姐姐和妹妹也无可厚非,可是,父亲如此的爱她,她竟舍了他。她拿走了大半的钱财,间接地害死了父亲。
只是从今以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世上的冷暖炎凉,还有那遥远不可预知的未来。
如果她一直在百乐门做个琴师,那么终其一生,她也不能走出这百里巷,可是,如何能甘心?自小辛苦学琴,却只能在这空气中弥满脂粉、香水和红酒的地方弹那靡靡之音。
若是想脱离百乐门,有两种办法:一是认识个达官贵人,拉她出这泥沼之地;再就是干脆成为百乐门的红牌,赚个满盆钵,然后找个地方,换个名字,洗尽铅华,再重新开始。
只是,不论哪种方法,都需要先成为一个舞女,一个红牌,难道你一个弹琴的,会有达官贵人走到你面前来么?
蛾眉淡扫,粉面轻敷,樱口樊素,云髻峨峨,修耳隆鼻,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在晕黄的灯光底下,美丽叫人惊艳,却又迷离而陌生。隔着镜子,她是那么美,然而又那么远,眉梢眼底,不见一丝欢喜,那双眼,冷冷淡淡地,满眼满眼的只是不甘。
向晚就这么去了百乐门。
时候还早,舞女们就在化装室里聊天搽指甲,看见向晚走进来,莫不瞪大了眼睛闪了舌,谁也吐不出一个字来。还是离得最远的领班最先回过神来,“嗳,向晚,你总算是开了窍了。居然用了整整七个月,真是!”
似真似假的埋怨着,然而眼底的欢喜却是掩不住的,早就知道这是一颗蒙尘的明珠,不,是夜明珠。只要仔细打磨,她的光辉将足以照亮整个绥州城。她好像看到了百乐门盛况空前,所有富豪都来一掷千金的那一天。
但是,慢!现在的向晚是够美,但还是缺了那股子气,现在的她就好比是橱窗里那昂贵的外国娃娃,虽然美,却不耐看。终有一天,她要让她发出令人窒息的夺目光彩!
“唉!你们今晚带着点向晚!”吩咐一声后扭着腰肢踩着高跟鞋慢慢离去。
“向晚向晚,昨天见到二公子没?”领班一走,平时和向晚最要好的舞女娜娜连忙坐到她旁边,问。
“见到了。”向晚淡淡地回答道,看到一干女子都向这边涌时,她连忙接下去说道,“就那样,人样。没有传得那么夸张。就是五官比普通人略微齐整些。”
众女一阵唏嘘,明显是不相信向晚的轻描淡写。
“我一个表妹在兴隆百货公司上班,她说上次远远地看到二公子了。真的比传言中还要俊挺!”莉莉接口道。
“呐!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向晚双手一摊,做无奈状,接着又奇怪道,“你们在百乐门也不短了,难道从来没见过二公子?难道二公子从来不涉足风月场所?”
娜娜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怪异起来,看了她半晌才说,“向晚,你不会不知道二公子从来只去九重天不来百乐门的么?”
向晚一怔,看到原本围着的舞女慢慢散开了,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难道我们百乐门的舞比不上九重天?”
“那倒也不是,听说二公子从不下舞厅的。”想了想,又摇摇头,压低声音说,“这种事,我们哪里知道?我也想他上百乐门来啊!嫁入霍家是不指望了,但如果被二公子看上,那就可以洗手不做了。”
“呵呵,小姐,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做起梦来了?”向晚笑着调侃娜娜,摸摸自己的脸,已经不由自主热辣辣地红了起来。于是又在心里重复一遍说,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做起梦来了?
“小姐新来的?怎么以前没见过?”一个男子,有很重的头油和香烟的味道,靠得很近,她的后颈都感到有黏糊糊的汗味,向晚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看到一个中年凸腹的男子,色迷迷的眼睛看着他,口里的热气喷到她的脸上,若不是倚靠着吧台,向晚这是一定已经后退了十步不止,但是不能,慢慢地,慢慢地,脸上堆积出一个笑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先生贵姓?赏脸跳支舞?”
第 3 章
清晨的百里巷是安静的,所有人都还在梦中,向晚早早起了床,打扫完屋子,烧好水,又慢慢地踱回屋子,转了两圈,终是坐到了床上,随后抽出一本《Camille》①,在晨曦中慢慢地,轻轻地朗读起来。“ IT is my considered view that no one can invent fictional characters without first having made a lengthy study of people; just as it is impossible for anyone to speak a language that has not been properly mastered。……”②
“嗬!向晚,你还真让我意外,这么早居然在看书!”眼瞥见娜娜穿着件面部晨褛,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和一张蜡黄的脸走进来,“啧啧,居然还是洋文!”娜娜也不客气地往她床上一坐,随手拿起那本书瞅了两眼,“说的是什么?”
“一个妓女的故事。”向晚随口说道,起身欲给娜娜倒水,听得娜娜在身后说, “是吗,这可有趣了,说的不就是我们吗?”屋里没水了,向晚去厨房里拿水壶,回来时,娜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向晚,“是不是很凄惨?”
“什么?”向晚没听明白,把水递给她,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轻声说,“昨天你又喝多了?”
“很难看吧!”娜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般道,“我做了三年的舞女,就好像老了十三岁。”
向晚在她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觉得心酸无比,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安慰我。”娜娜抽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向晚的肩膀,“张经理让我来教你些做舞女的技巧。”
“技巧?”向晚诧异,这做舞女还有技巧不成?
娜娜看着她一脸呆样不由笑出声来,“是啊!像你昨天晚上那样可不够格!”
什么?!她连做舞女都还不够格?那还不如去买根麻绳吊死算了。
娜娜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又慢慢吐出来,即使这样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也似乎带了丝妩媚在里面。“你以为做舞女只要换身行头往舞池里一站就算完事了?”
“我,我会跳舞的。”向晚低下头,讷讷地反驳。
“跳舞?”娜娜嗤笑,“不错,如果你站在霍家的大厅里,那么往前三步往后三步的叫做跳舞。可是在百乐门,不要跟我说你来了七个月难道还什么都不明白。”
娜娜看着她,一双纤白素手绞得跟麻花似的,小脸涨的通红,满脸的不甘之色,当初的她也如向晚一样,稚气又老成,胆怯又孤勇,茫然地走入了这风尘之中。一模一样的场景,当初她做了舞女的第二日早晨,张经理也指派了一个资历老的舞女的来教她,如今,是轮到她了。
摇了摇头,熄灭了手中的烟,娜娜又说,“昨天被客人吃了豆腐了吧。”不是疑问句,一脸的了然之色,谁又不是这样过来的?
向晚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连身子都有点簌簌发抖。昨天她穿的那袭黛青织锦旗袍,杭丝的料,如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贴着身体,那个李老板油津滑腻的手一直她背上滑动,最后又滑到了她裸露的手臂上,她那时几乎要把她推开了去,所幸音乐在这个时候结束了。
“做舞女,被客人占点小荤小腥的便宜是难免的。”娜娜开口说,接着,连自己都不屑道,“真正的有钱人哪稀罕来占这点小便宜?又不是没钱要女人。”停了一会,又点了根烟,吞云吐雾了好一阵才接着说,“来跳舞的都是一些近年来才发迹的人,钱没几个,架子却端的比谁都大。所以,无论何时都不可以让他们折了面子。如果被揩油了,你可以拉他去喝酒,讲个新鲜的话题。总之你要记住一句话,百乐门进来是由得你,出去却是由不得你的。任何时候,都不要让百乐门没了脸。”
向晚的脸有点发白,但确是把这番话都听进去了。
“那就这样了,你自个琢磨下,我再去补个觉。”走到门外,又折着回来,“对了,你衣服首饰的还有没有。我看你昨天穿的那身就很好。”
“没有了,那是我妈妈当年留下的,只有这么一件。”
“晤。首饰呢?”娜娜自个进来翻起向晚的皮箱来,一管萧,几本乐谱,几本画谱,还有就是几件旧洋装。别说是首饰,就是一点半点的银星子也没见着,“准备下,我们出去趟,我帮你张罗张罗。真是,连胭脂水粉都没有!你还是个女人吗?”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眼见着又入了梅雨季节,再加上今日并不是什么节假日,街上行人很少。大多匆匆忙忙地买了东西然后又钻入了电车黄包车中。娜娜今日确是兴致极好,拉了向晚一路走来。行至京湖路的时候,锦海棠大酒店气派的招牌一眼可见,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居然有三个叫化子跪在那里,举着破碗,涎着脸向进出客人讨钱。
“先生小姐,行行好吧。”得来的一径是白眼和辱骂,可他们对这些似乎已经习惯,只是抓着他们的裤腿裙角,哀哀地求着。
向晚走过去,每个碗里放了一块大洋,叹口气,走开了去。
“你倒是好心!”娜娜在身后凉凉地说道,“没有用的,这样就帮得了他们了吗?”果然,娜娜话音未落,锦海棠里出来几灰衣个人,对着三个乞丐一气地赶,“走走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该呆的地吗?”其中一个甚至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