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一件没扎进裤腰的制服衬衫,高岁见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叠对折的纸张夹在腋下,边步上楼梯,边无聊地看着窗外。走到二楼自己常来睡午觉的位子,已经有人站在那里。
那张朴素的脸实在太没特色了,每次他都是靠着那副式样老气的眼镜才能认出她来。当视线相对,她缓缓露出笑容。
他点点下巴作为回应,接近她问道:
“你真快。”他们约的时间是第五节下课,才刚刚打钟而已。
“因为我上一节提早下课了啊。”她微笑答道。
“喔,是这样。”他将讲义丢在桌上,拉开椅子落坐。她却仍杵在一旁,没有坐下的动作。“你干嘛站着?坐啊。”他侧首问。
“嗄?”她不知为何发出错愕的声音,然后说:“我可以坐这里吗?”
望着她异常期待的神情,他有点不明所以。学校图书馆是公共的地方,当然谁都可以使用。
“你不是要来帮我写作业吗?除非你有事要走……”
“谢谢你!”她很快地对他道谢,一手拉齐裙摆,很慎重地落坐。端正坐定后,她低语道:“我一直都很想坐在这里看看呢……”
“为什么?”闻言,他问道。“这张桌子有什么特别的?”他总是坐在相同的座位上睡觉,只是因为喜欢隐密和安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先是明显一愣,面颊随即泛红,笑道:“没有啊,因为看起来好像很舒服。”
哪里舒服了?座椅并没有比较柔软啊。他不懂,只说:
“你这节真的有空?”他是惯性跷课。
她笑着点头。“上个星期老师就已经说了今天要自习。”
他觉得她真的给人一种模范学生、好孩子的感觉。
“喏,这是国文老巫……老师出的新作业,这次比上次还要多。”他将讲义推到她面前。
她说希望和自己偶尔见见面,他讶异归讶异,却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发现自己书桌上又堆了成叠的待写讲义,才忽然想起她。或许是带着试探意味吧,他用写作业这种超逊理由在扫除时间找上她,可是,她竟真的答应了。
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昨天她原本拿着垃圾桶、却在看到他出现时松手掉在地上的吃惊表情。
望着她,她正好轻浅地笑了一下,腼腆对他道:
“我们的国文老师是同一个吧,她习惯在期末的时候印很多讲义喔,会比较辛苦……啊,其实也还好啦,我很乐意帮你的。”她说错话似地补充,然后又很正经地道:“不过,这次也一样,我只帮你找答案喔。”
那无所谓,反正不管怎样,都要比自己埋头苦思找答案轻松多了。高岁见睇了眼她,忍不住想:为什么她要为他做这种事?他们都是即将在下学期面临联考的高三生,像他们班,每回考试的排名都相当激烈,现在就连要借个解答都很难,就算他和她不同类组、没有利害关系,她自己也是要念书的,为何还要为他花费时间写作业?
如果是熟识朋友还有话说,但是,三个星期之前,他根本不认识她。
支颐看着她将课本和笔记放在桌面,连同上次,自己已经欠她两回人情了。于是他开口道:“你数理哪里不会?我现在有空教你。”
她眨眨眼,道:“不用了啦。”
“为什么不用?你帮了我,我还没帮你,这样怎么算成交?”他说到做到的。
“其实……”她露出羞涩的笑意,惭愧地说:“我很笨……所以、所以你一定教不会的,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没试试看怎么知道。我那么讨厌国文,你上回也让我记得一些重点了。”虽然现在又全忘光了。
“真的不用啦。”她用双手握住自己饱满的笔袋,还是婉拒。“你是数理资优生,我的程度很差,不敢给你看到……”
她怎么知道他是数理资优生?他有讲过吗?或许曾说过吧,只是忘了而已。
“那,在你眼里,我这个要求你帮忙写作业的人,国文程度也是很可笑喽?”他挑眉道。不是讽刺她,只是有些看不惯她那种退缩的样子。
她紧张地连忙说道:“怎么会呢?能成为数理资优生就代表很优秀,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啊。”
她的态度好诚恳。突然被这么用力地称赞,高岁见反而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反过来说,我好的部分也只有那几科。”不是他谦虚,而是阐述事实,造作或客套那种事他做不出来。“我对数理很有兴趣,所以才念得比较好。像国文那样的科目我就觉得无聊,无趣又不重要的事情,我通常都不会浪费脑容量去记。”
她怔愣,半晌,缓缓地低下头。
“啊……是这样子啊。”她轻眯着眼,笑容淡淡的,似乎带着点自言自语般地道:“那真是……没办法的事呢。”
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的语气有一丝落寞。
“什么没办法?”他问。
“没有啦。”她摇摇手,振作起精神道:“那我要什么时候拿给你呢?只要你有空就行,我不要紧。”
言语之中,可以感觉到她处处为他着想。心里实在有一团无法解开的疑感,高岁见半开玩笑道:“你不要我教你,却这么好心的帮我……是不是你对我有什么别的要求?”
她忽然睁大一双细细的眼眸,十分惊奇道:“我可以对你有所要求吗?”
“咦!”他倒是意外她的反应会这么明显。果真没错!天底下哪会有什么不求回报的人。“你是想要礼物什么的——”
“我可以摸你的头发吗?”她积极倾身,充满期待似地看着他,神情无比认真。
她急促靠近的举动让他一愣,不禁回问道:“什么?”
她像是发现了自己太过突兀的举动,赶紧坐正,做错事般地低头,脸红道:
“想要摸你的头发很奇怪对不对?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真的很没礼貌,你果然会觉得讨厌,对不起……”
听着她支支吾吾又没头没脑的说明,高岁见觉得相当莫名其妙,没辙地看向腕表,察觉这堂课已经快过一半了,便站起身道:
“我下一节要小考。”得先回去。
“啊?喔。”她赶紧拿起自己的东西跟在他身后。
高岁见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害她险些一头撞上去。
终究,他还是侧着头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会想摸我的头发?”
她扶正略歪了的镜框,在他的注视下,尴尬地半低头说道:
“因为你的头发看起来好细好软,柔柔的,像我家隔壁的小朋友那样,很好摸的样子……跟我的很不一样……”下意识地摸着辫子的发尾。
她愈说愈小声,到最后,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了。所以他打断道:“你是真的想摸?”
“我知道是不可以的,对不起。”
虽然不是被直接拒绝,她仍顺着话尾道歉,那种失望又沮丧的模样,反倒教他妥协了。
只是摸一下头发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之前还借他课本,算来他总共欠她三次……
“也没有不可以……”他并不介意这种接触。
“真的吗?!”
因着他这一句回话,她的表情霎时变得期待又欢欣。
瞅着她,他很自然的说出自己的感想:
“你是那种想到什么就会毫无保留表露在脸上的人吧。”
“是吗?”她讶然按着自己的面颊。
他轻咳一声,结束自己的观察,然后摸着下颚,衡量过彼此的身高后,微倾身向前,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但她却没有立即会意,只是愣望住他,令得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你还不快点!”他低声催促,瞬间又有些后侮。
“咦……啊!”她怔愣半晌,恍然醒悟过来。“真的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确认。
“不要就算了。”他无所谓。
“啊,等等!”像是怕他真的反悔,她急忙出声,满脸通红地朝他伸出手。“我要摸了喔。”有礼地轻声告知,她微颤的指尖滑过他的发梢。
她很快地收回手,握拳放在胸口处。
“你的头发,真的很柔软呢。”比想像中还……她低语道,露出满足又羞怯的微笑。“谢谢你。”她说。
看着她珍惜宝贝似地用另一只手盖住拂过他头发的手,高岁见站直身,取笑道:“你该不会回家后就不洗手了吧?”
闻言,她忽地一脸错愕,一副完全被说中的惊讶神色。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哭丧着脸问道。
高岁见一愣,和她对瞪几秒,然后,终于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什么啊,这家伙根本是怪胎,而且超级怪!
“你怎么了?”睇着他笑弯了腰,她还完全在状况外,只能在一旁手足无措地问。
“你……的个性是属于爆发型的吧?”他下了结论。
“咦?”她一头雾水。
“就是说你表面上闷闷的,但在某些时候会突然爆发。”好几次都是这样呢。
她听了之后,傻住!随即垮下脸,语气很灰暗地道:
“虽然不大明了你话里的意思,不过,爆发,是火山喷岩浆的那种爆发吗?你一定不是在称赞吧……”
他又捧着肚子笑了,这回笑出了眼泪来,好不容易才能够顺气。总觉得彻底被她娱乐到了。瞅住她不安的脸庞,高岁见抬起大掌,顺势摸上她的头,有趣道:
“那,你满足了?”
抚头的动作让她倏地仰头注视他。
望见她迷惘的眼神,高岁见一怔,极不自在地移开手。
她眨眼,随即转为正经八百,回答他道:
“嗯,很满足。谢谢你!”
望着她用力点头道谢,高岁见强烈地感觉到她和向来不拘小节的自己完全不同,是个性格非常认真的人。至少,他不会把刚才的行为看成什么亲密的举措。倘若是他倾慕某个人,绝对不会只期望能碰碰她的头发而已。
睇她一眼,他用手指耙了下被她抚过的刘海,道:
“我走了。”转身准备下楼。
“啊,请问,”她没有跟上他加快的脚步,仅是站在楼梯口处。“我们还没讲好,我要什么时候把作业拿给你呢?”
他不是很在意地道:
“星期五国文课之前都可以,看你什么时候写完。”只要让他顺利交出作业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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