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璧迦娇贵、孤僻、脆弱、敏感的气质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在我孩提的世界里,女人是要做苦工的,母亲钻在小小幽暗的厨房里,为十块钱小菜钿团团转,她身体长期发散着油腻味,疲倦的神色,老穿着一条旧衣服改的围裙,就这样埋葬一生,做不完的功夫,买回来洗,洗完炒,吃完了再洗,孩子多,碗筷叠得比山高,脏衣服脱下来一盆一盆,偏偏又都是不破够安份守己的孩子,发哲要出人头地,与她没有共鸣,放了学还用功,并不参予她的苦难,对家务视若无睹,因为我们坚信不会一生一世屈居人下。
我心目中的女人,要似一只天鹅.不必实用。
我见到了利璧迦。
年轻的我不知是爱上自已的理想还是爱上了她。反正她是天鹅。
得到她是我毕生最大成就之一。
我们周家,终于有资格娶…个高贵美丽的媳妇,打破传统,扬眉吐气,周家的男人不必叫女人煮饭洗衣,做老妈子。我至高至大的虚荣心得以满足。
但是她离开了我。
我怔怔的抬起头,魏大嫂已经告辞,邓博士开了灯,正在做功课。
我默然上床睡。
我梦见妈妈对我说:至美,不要去英国,至美,留在我身边,太古洋行肯用工专毕业生,九百多元一个月,你瞧你父做了一辈子也不过是这个薪水,留在妈妈身边。
她并不需要一个博士儿子,那种荣誉太遥远太陌生,她接触不到。
我没有留下来。
飞机往英伦飞去,那是我第一次乘搭飞机,那是我开始进化的第一步。
十年后带着利璧迦回来,妈的眼神告诉我,她己不认得我。
半睡半醒间,有人叫我:〃时间差不多,要起床了。〃
是邓博士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她已穿戴整齐。
原来我忘记按闹钟,连忙跳起来,〃谢谢你。〃其余的十二小时,不消细说,在工作中度过。
我们的实验室在阁楼,介于厂的一楼与二楼之间,用钢架搭成,通往一楼,是条透空的走火梯,上二楼,亦是同样的设备,非常惊险,但十分实用。
邓博士会说非常标准的国语,什么术语都用中文,交通方面毫无困难。
那天晚上由她到市集买菜回来,我帮手做饭。她问我:〃老魏说你就快完工。〃
〃是的,硼轮盘装置好,切开第一块高速钢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家,两年来的工作告一段落。〃
〃你很高兴吧。〃
我承认,〃是,实验成功,是我们至大的成就。〃
她看我一眼,深湛的眼神像是在问:以你的婚姻为代价也值得?
我低下头。
我们两人朝汐相对,非得肝胆相照不可,况且她这个人绝对值得相信,我何必装没事人。
我摊摊手,尽在不言中。
她说,〃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问:〃是否因我冷落了她?〃
这种事外人一时也答不上来,她比小郭深沉、多虑,自然不会如一个九流侦探般跳进结论去。
终于她说:〃从你信中,我知道这两年来,氮化硼是你的生命。〃
〃不,应当这么说,在这间钢铁厂内安装氮化硼打磨轮盘是我毕生最大的愿望。〃
邓博士微笑,〃你比很多人幸运,第一:你有至大的愿望,第二: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你还有什么遗憾呢。〃
她说得很对。
但是,我缓缓地、辛酸而牵动的说:〃我们曾经深爱过。〃
她没有再回答。
厨房传出菜饭的特有香味,我还加了腊肉及虾米,更加引人垂涎。
我们需要三大碗饭来补充体力。
邓博士对我说:〃手艺很好。〃
〃每个留学生都会做几味菜。〃
她会心微笑,〃尤其是海南鸡饭,从马来亚籍学生护士处学得。〃
我说:〃她们凭这一道手势俘虏多少博士。〃
我却一直煮给利璧迦吃,我更厉害。
利璧迦被我几道大菜征服。
我做的叉烧与利璧迦的水准不相上下。还有,时常到肉食店门口笑嘻喀同店主说;〃有没有猪前蹄?我家有小狗。〃好心而爱动物的店主通常免费送我一大包,费用来做猪脚姜。利璧迦就是那只小狗。
当然她从来不知底蕴。
我又深呼吸一下。
邓博士盛出饭来。
我说;〃在家吃腻了,可以到饭堂去。〃
她说:〃我对饭堂,一向有恐惧感。〃
这也是寄宿生的通病。
〃很闷是不是?〃我说:〃吃完饭也该休息,为第二天工作作好准备。〃
〃我的生活一向这样,〃邓博士说:〃我对夜夜笙歌没有兴趣。〃
〃可是,〃我微笑,〃我见过你在酒吧喝酒。〃
她也微笑,〃自从那次遇到醉汉以后,也不再去那种地方了。〃
我红了双颊,讪讪地笑。隔很久我说:〃对不起。〃
〃独坐而有异性来搭腔,也可以算是荣耀。〃
她很会说话,是个很成熟体贴的女子。
〃在这里,我们一星期做七天。〃
〃我知道,不过可以放例假。〃
我原想建议散步,但在这种天气之下,说也多余。
我坐到书桌前去做功课。
没到一会儿, 听到录音机播出邓丽君的情歌。
我很喜欢邓的歌曲,她有一把异常清丽的嗓子,脆而嘹冤,动人心弦。在静寂的时间听来,更加丝丝入扣,二十余岁的时候,我最喜欢她,巴不得能够见到她,向她一吐倾慕之情。
后来也淡了下来。过了那种岁数,什么都会淡下来,什 么都可有可无,什么都看将开,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一笑置之,或者只除出健康是最重要的。
邓丽君的歌唤起回亿,想到才不久之前,无知青年人一边听她的录音带,一边面红耳办地握着拳头宣布宏愿。
屁,哪有这么容易。
一部博士论文都被无良的导师占了一半去。
他硬说与我共著这本报告,而且排名在我之前,因他姓亚当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后有别。
这老头涎着脸同我说,他许久许久没有作品发表,恐怕地位不保,不过,如果我不与他合作,他还足有足够的能力整死我,使我不能毕业。
年轻的我气得发抖,抖了二十多小时,拿茶杯手抖,吸香烟嘴唇抖,站着大腿也抖。
等不再发抖的时候,我心胸明澄一片,自动把亚当斯的那一份加上名字好让他去交差。 啊,排名在周至美之前,当然,无论他姓什么,总不能屈居一个黄种人学生之后。
这就是纯洁的大学生涯的片断回忆。
第6章
他有没有看做我的论文,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我已获得了新的人生观。
我从没与利璧迦提及这件事,但十年后在信中,我与邓博士反而详细讨论过。
她(当时我以为是他)说:牛鬼蛇神诸般阻挠,也挡不住真正的才华。
我冲动的搁下笔,想与她再次谈论这个话题。
〃邓博士。〃我叫她。
她说:〃如果我是男人,你会怎么叫我?〃
我答:〃叫你的名字。〃
〃那么叫我的名字。〃她问:〃有什么事?〃
〃没事了。〃
〃说呀。〃
〃你记得我们写信说及真正的才华如火焰般难以收藏,总会燎原?〃
〃是的,我记得。〃她说:〃你为当年所受挫折,念念不忘。〃
〃我是否一个小器的人?〃
〃不,但你太过敏感,外头世界不可能人人爱你,也不可能人人陷害你。〃
我取笑她,〃你这种自幼念剑桥的人知道什么叫外边世界。〃
〃我的经历也不见得是逛玫瑰园。〃她微笑。
〃没有人比我更苦的了。〃我愤慨地说。
邓永超笑出来,〃是,也没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啐!〃我闷闷不乐,〃你与信中的你简直是两个人。〃
她说,〃笔友见面,总是失望的多。〃
这人。
我回到书桌前去用电脑写日记。
她真很有理性。
幸亏如此,否则像张晴或卫理仁,孤男寡女,不知会引出什么闲话来。 三日后,邓永超跑到那条钢架楼梯,已比我更快速。
这次出差,她固然是协助我,但是她自己也另有任务;她会比我留得更久。
我有点疑心。
一个男人这样努力工作,人家会说他有上进心,尤其是科学家,大多疯狂,在情在理,不以为奇。
但一个女人过分发奋,立刻有好事之徒会问:到底为什么?
是不是在某方面得不到满足,所以用工作境充空虚?
邓永超又是为什么。
她比我更狠更拼更劲。
而且沉着。
工作期间的她令我想起二次大战时节节获胜的德军。每一分钟她都悉心安排,天天写记录到深夜。
邀请技术人员到宿舍,义务指导他们,甚至应他们要求,用英语对白。
比起邓永超,我相信我看上去像个惨澹的业余汉.我仿拂是来学滑雪的旅客。
因为住在一起,朝夕相对,见面的机会多,无论怎样观察,她都是一个标致的女子。
她有一把颇长的头发,平时紧紧梳成辨子盘在脑后,没有式样可言,只觉整洁。在重工业工厂中出入,安全第一。
一日下午她比我早返,我推开宿舍门时她刚洗完头发,我猛地只看到如云的乌丝衬着一张雪白的面孔,一时间没想
到是她,及至看到是她,心突突的跳,慌张得像是偷窥到什么隐私似的。
她也呆住。两人尴尬好一会儿,她才匆匆把长发编成辫子,一瞬间又恢复邓永超本色。
我们天天与香港通话,小郭不知用上什么神通,夹七夹八,居然叫女秘书转话给我:一位叫郭祠芬先生说,回港有一件事要与他尽快联络。
这神经病,我以为他已停止追查,这小子乘我出差,吃饭如厕的时间都算我八百元一小时。
女秘书问我有无话要转达。
我气馁,也罢,任得小郭勒索吧,谁叫我想知道利璧迦的下落。
一转眼两个礼拜到期,一切安排妥当,我的工作完毕。
当初如果决定申请教席,就没有机会做实践的工作了。你可以说教书比较舒服,也可以说教书比较痛苦。
但利璧迦认为做教书匠的妻子太沉闷,她不愿陪我住在宿舍中,来往的都是那群熟人,谁是新进的讲师,谁又有机会升教授,政治多于一切,有人对外自称教授三十年,结果一查之下,才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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