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对象,是否伤心人别有怀抱?〃
他不响。通常,被针刺中的人只有两个反应,不是呱呱叫便是不出声。
〃说来听听。〃
他用我的话:〃我做的事,何须人知道。〃
〃你有没有爱过?〃我问。
〃周至美,看到那边厢的艳女没有?把她请过来喝一杯。〃
〃谁?〃我装出中他的计。
〃那边,穿红裙的,〃
我顺他手指看过去,那女郎的裙子没有背部,露出雪白一大片皮肤。
〃她不是侍酒女郎。〃
〃所以要看你有无能耐。〃
〃没有,我没有,〃我奸狡的说;〃我要听你的恋爱史。〃
那夜像是勾起小郭心事,他也大杯大杯喝。
他叫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真熟,谁说的?太抵也是酒徒。
我与他相挤而出,在马路上游荡,像跳舞一样,进一步,退两步,打横又走三步。
有一部开篷跑车缓缓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认得红衣服,是那女郎,她向我们眨眨眼。
〃小郭,你上去。〃机不可失。
他还要卖弄义气,〃不,只有一个座位,你去。〃
我不再与他分辩,把他一推,刚巧女郎推开车门,他顺利跌进车子里。
女郎一睬油门,绝尘而去。
我呵呵大笑,站在街上拍手掌。
第二天双眼小白兔似的血红。
而永超已起程往北京。
不告而别,岂有此理,而且我不相信她的胃已经复元。
人事部同我说:〃本来要下个星期才上去,但她说这里一切功夫已经赶出来,她等不及。〃
工作狂。
我发电报到老魏处。
〃……永超发过病,饮食要劳魏嫂特别操心,同时叫她不要卖命。〃
跟我在一起多几日有什么不好?看样子她并没有爱上我。
光棍日子实难换,我只紧紧拉住小郭。
我问他:〃红衣女郎如何?〃
谁知他板起一张面孔:〃什么红色的裙子,紫色的披风,你发痴?〃
〃是〃,我说:〃自然是我发痴。〃
他不想说,就不必强他所难。有很多人不愿意把私事公
诸于世,也有很多人来不及的把私事招供出来。我与小郭好像不大似后者。
〃邓博士去了公干?〃他问。
我点点头。
〃很无聊?〃
我叹口气,〃你说多讽刺,利璧迦只要再忍耐一下便可,我现在成日成夜都有空,简直二十四小时陪她都可以,唱歌跳舞,随她喜欢。〃
小郭立心要刺伤我:〃也许她已经不在乎,她的心已经死了,不用再等待,有些女人像小狗,有些女人不,她决定不再等。〃
我瞪着他。
〃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喝。〃
〃我不去了。〃
〃来,我介绍你认得——个可爱的人,你不会后悔。〃小郭说。
〃什么样的女子?〃
〃不是女人,是倪黄蔡三剑侠,都是吃酒的好手。〃
〃没有女人我没兴趣。〃
〃回家去哭吧,哭成…条河好了。〃
我踯躅回家,孤寂得不能形容,尽管在熟人面前,我也颇能谈笑风生,但是每逢失意,我经常爱躲在一角,不爱倾诉,每逢得意,也不过偷偷暗地里开心一下子,不敢张扬, 从前有利璧迦是不同的,我们在一道经过非常艰难的日子,心灵上有点沟通。
我们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对。
天气回暖,仍有寒意,但可以觉察到空气中的潮湿,很快黄梅天要驾临,冬去春来,时间自指缝间漏过,永不回头。
我应该怎么办?
趁自由身先玩一年半载,抑成快快找名女友, 同居生子?两个选择都不错,都可以称之为周至美的第二春。
不久之前有一位同事,大儿子十六个月大的时候,太太忽然生下三胞胎,我们拥到医院去看热闹,连利璧迦也夹在人群当中。
我们隔着玻璃看护士抱起小东西,齐齐发出赞叹之声,三个红咚咚的宝贝,个子并不太小,绝对不须住氧气箱,真不知为母者如何生下他们,
平日冷静的利璧迦兴奋得几乎失去控制,三个婴儿在大哭,小嘴巴张老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额皱褶,但她赞不绝口,〃真美,天下至美至纯至刚的便是婴儿,〃又加一句:〃特别是三胞胎。〃
如果我改变宗旨,相信也有女人会为我生孩子,嘿,那时利璧迦再回来就迟了,这里再也没有她的地位。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看电视。
这个位置,这个姿势,都属于利璧迦。
电视在上映热门肥皂剧,一大班俊男美女,挤在一间华厦中斗争,父子之间已经打过三场官司,女儿第五次结婚,母亲有无数比她小二十岁的爱人,女婿离婚后再娶,两口子仍住前任岳丈的家中,不是冤家不聚头,仿佛地球上没有别的角落存身,自然,因为戏要演下去,于是再有人癫痫,再有人重婚,再有人犯谋杀,再有人被强奸,一季又一季的纠缠下去……
但愿人生有这么精采,我就不必寄情于一只映象盒子。
如果永超在家,可以找她聊天,偏偏她又重视事业过于一切。
我惭渐堕入梦乡。
门铃响。
我悠悠然荡出去开门。
是利璧迦,她披着长披风,站在门边,不语。
我百感交集,〃你,你回来了。〃
她的鹅蛋脸比往日更娇怯,好像瘦了一点。
我压抑着一句话,先问她;〃可是要同我离婚?〃
她仍然不出声。
〃我们之间,真的不可救药了?〃
她还是不响,一双眼睹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宝石般闪烁。
〃利璧迦。〃我欲伸手去扶她的双肩。
门铃忽然又喳喳地响起来。
我自床上跃起,悠悠地飘出去开门。
一拉开门,有一个女人穿着黑裙站在门口。
我胡涂,不知哪一个是梦,方才,还是现在?
我喃喃道:〃利璧迦。〃 轮到她摇我的双肩,〃至美。〃
是张晴。
〃请进来。〃
〃我知道你在家。〃
我醒过来,吁出口气,这叫做长嗟短叹。
〃其实以你这样的情况,可以告假。〃张晴说。
〃放假到什么地方去?〃
〃求她回来。〃
张睛并不明白,利璧迦并不在娘家,我也不想详加解释。
她又俏皮的说:〃或是利用假期上北京。〃她向我眨眨眼。
我苦笑。
她忽然向我宣布:〃至美,我只打算做到下个月底。〃
〃怎么,要转工?〃我觉得意外。
〃是的,已经辞职。〃
〃为什么?一个地方做得好好的,老板不是不喜欢你。〃
〃他也没有爱上我。〃
〃他爱你你才苦呢。〃
〃他并不赏识我,〃张晴说:〃喜欢我是不够的,做几年都不见升级。〃
〃你不是一直不在乎?〃
〃你看马利安多威风。〃
〃她有她的条件与能力。〃
〃有什么是她能做而我不能做的,她不过运气好罢了,难道我没念过管理系,难道我不能讲普通话,她拿顶尖儿的薪水,我的那份提也不想提。〃
〃运气也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钱。〃
〃你看她踌躇满志的样子。〃
〃有什么不可?〃
〃我看不过眼。〃
〃每一问公司里都有卫理仁这样当时得令的女职员,她也许换个名字,叫威利钦,或叫伟廉士,但本质上是一样的,你躲不了那么多,张晴,权且忍一忍。〃
〃就这样麻木的过一生?〃
〃张晴,别钻牛角尖,人家努力落功夫的时候你没看见,别乱下评语。〃
〃我只觉得无聊兼沉闷。〃
〃你要努力走人生路,谁知道呢,也许在下一个转角,你会遇一个晶光璀璨的伴侣。〃
她伏在我膝头上,〃至美,你爱我吗?〃
〃当然,我再关心你没有了,同妹妹一样,我不想看你失意,快抬起头来。〃
谁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你看我开心,我看你高兴,谁也不会把真相招供出来。
我摸着她头发。
如果利璧迦在这个时候出现,看到我俩这种情况,会有什么想法?
〃我告诉你一个经典故事,叫做月亮的背面,是我小姨告诉我的。
〃她有一个女同学,毕业后什么都不做,但是很有钱,穿最好的衣服,开最好的车子,住山顶花园洋房。
〃小姨同她很熟,一日鼓起勇气问她:‘你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她不以为然,答道:‘男人给的。‘
〃小姨又问她:‘容易赚吗?‘她想了一想,又答,‘不容易。‘
〃小姨再接再厉的问她:‘怎么难法?‘她淡然说:‘举个例子,如果男人拿钞票掷我面孔,只要没人看见,我会蹲下来,一张一张把它拣起来。
〃小姨听得肠穿肚烂,立刻噤声。你看,凡事都有不可告人之难处,这是最好例子,所以,别坐着空艳羡别人。〃
〃你这故事不合时了。〃张晴说。
我诧异,〃如何见得?〃
〃本市道德观念益发落后,只要是钞票,有人看着也不怕拾,面子不值什么。〃
我打个哈哈,斟一杯苦艾酒加冰给她。
她赌气,〃换了是我,我也会拾起钞票。〃
〃你不会。〃
〃怎么见得?〃
〃你受过教育,知道一下子去到尽头,很难回头。〃
〃教育家,你真令我发笑。〃
是,我知道,我那套观点,去到四十年前,像是走错时光隧道。
我打个呵欠。
〃现在这间房子这么小,连客房都没有。〃她咕哝。
〃我有否令你打消原意?〃
〃没有,我决定到新地方去探险,但是你使我好过得多。〃
我啼笑皆非。
她一只手不住的抚摸我衬衫领子,〃你不会到北京去看邓博士吧。〃我不答。
〃我也知轮不到我,〃张睛自嘲,〃不知怎地,总是放不下心。〃
〃我这个人有什么好?老婆都不要我,现在不值得争。〃
她犹疑一刻,〃马利安也这么说。〃
这两个女人,背后不知怎样低毁我,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去,回家休息。〃
她终于去了。
第9章
屋里开着抽湿机,轻微的呼呼声传出来。
天气很快要热了,北京会热到三十多度,热得走油,想起来心惊肉跳,热得卡其裤子贴在大腿上,衬衫腋下有一个固定的湿圈,脱下一看,印着盐花,人得不住的喝水,头发要剪得贴头皮。
有一次停水,我怪叫起来,幸亏老魏家有一只大皮蛋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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