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倘若我不成才,你可还爱我?”
“我爱你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我放心了,“我只想做一个快乐人。”
“咦,那是不够的。”
“妈妈,你会照顾我。”
“可是人生在世,除出经济金钱,总还些其他,譬如说:事业、爱情、家庭。”
“那么,我读纯美术,住在一座灯塔里——”
“为什么住灯塔?”母亲大为诧异。
“面对大海,四边无阻无隔,接近大自然,方便写生。”
“那多萧刹,不好不好。”
“那么,我可以找一幢乡村小学,改装成宽大明朗的寓所。”
“哪里来的怪主意。”
“小琪怪主意更多,又不见你教训她。”
“她不同,”母亲叹口气,“她长得美。”
那即是说我不够漂亮。
“小亮,你相貌比较平凡,不像小琪,异性见到她,精魂像是随她而去:走足打跌,说话打噎。”
“她像她母亲?”
“我想是,唉,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美女。”
我不服气,“妈妈,美貌十分肤浅。”
母亲回答:“如果真的那么肤浅,为什么大多数人看不穿它?”
我问:“你见过父亲没有?”
母亲忽然笑了,“你生父的新妻听说丈夫欢迎女儿去住,忽然之间叫来母亲、阿姨及她两个妹妹,都在余家借宿,屋子塞得满满,再也容不下别人。”
“那多好。”
“又是多好,女儿,你什么都说好。”
我无奈,“不能讲生父坏话。”
“说到底,决定读什么没有?”
“建筑吧,父是建筑师。”
“你以为他会指点你?他才没有空。”
“至少得些遗传。”我陪笑。
“小亮,我爱你的乐观。”
我没告诉母亲,我之后又见过小琪一次。
一个下午,我与邓剑华在郊外露天茶座喝咖啡,忽然之间,茶客骚动起来,不约而同转身或回头往同一方向看去。
他们窃窃私语:“歌星叶子威。”
“那女子是谁?”
“他的同居女朋友,听说是个模特儿。”
我也留神,朝目标看去,我见到了李圣琪,啊,她并没有返英继续学业,她那日离开我家,原来是出去与叶子威同居。
那一刹那我只看到半个侧影,她搽茶色口红,烟雾眼,美好的身上穿着极短黑裙,配黑色袜子。
美艳二字就是用来形容李圣琪这种女子:艳,丰富的颜色,她当之无愧。
最要紧是年轻,她混身似会发出亮光来。
邓剑华轻轻说:“好一对俊男美女。”
在各人赞叹声中,他们翩然离去。
剑华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
我微笑,“梦里梦里见过你。”
剑华涨红面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出声,心中为小琪不安。
剑华说:“对,我们今天要谈的是:加国滑铁卢及麦基尔均预先取录我读建筑系,这两间学校的优点是一进门便可以入建筑系,毋需先读环境科学——“”预先取录?“我愕然。
“小亮,你真湖涂,你还没有报名?你的数理化连美术都一等一,你还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一团饭。
“事不宜迟,快,来我家,我帮你用互联网报名。”
他拖起我就走。
这件事,未成功之前,当然也不必预先张扬。
这是我第一次到剑华家去,屋里只有他祖母。
我朝老人家深深一鞠躬,她打扮得十分体面,在家也化淡妆穿旗袍及绣花鞋。
这种自爱的老人家最叫人欢喜,活着便不放弃,每天开心地化妆穿衣看戏吃茶,至最后一口气。
她称我为余小姐,招呼我喝茶吃杏仁饼。
剑华打开网络,大学网页琳琅满目,像购物台一样,学系是货品,学生的积分是现款,因价就货,公平交易:什么样的分数进什么科什么系,清楚列出,一目了然,不容胡闯,我不禁骇笑。
我把学生号码告诉剑华。
他打出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天呵,同学间都知道你是一只书虫,成绩超人,可不知你竟高到如此地步,你吃什么火药,而且,有什么必要拿一百分?“
“一百分?”祖母听见张望。
剑华说:“嫲嫲来看,这余家亮是疯子。”
祖母笑咪咪,“呵,余小姐是读书女,我奖你吃糖。”
我啼笑皆非。
“让我看。”剑华一看钮。
荧幕上一下子列出所有愿意接我成绩取录的学校。
剑华叹息,“啊,全是名校。”
我内心有点安慰。
“慢着,小亮,你已经读毕大学一年课程,你在校一直跳级读预先班?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何从来不提?”他声音越来越高。
是的,我成绩比他好。
他说:“进了大学,你会比我高班!”
“不,中学我低你一级,将与你同班。”
他举起双臂,朝作拜膜状。
“快替我报名。”
“是,是。”
他向大学网页键入我的学生号码,一连替我报了三间大学,“可惜耶鲁与哈佛已决定不再预先录取。”
我看着剑华微笑。
这时,一直在上班的剑华妈忽然回来了。
“余小姐,你好,”她笑逐颜开,“当自己家里一样便可。”
她捧进大批糖果。
剑华低声说:“家母特意回来看你。”
邓太太在一边搭嘴,“余小姐也读建筑系,不如与剑华一起,有个照应。”
我一怔,这倒是好主意。
邓伯母又笑说:“增加了解。”
我也笑起来,剑华腼腆,“两位老太太,你们出去一下可好?”
他把母亲及祖母推出去。
我问:“伯母在何处工作?”
“家母一直在南华发中教英文。”
我说:“那多好。”这次是真心实意。
剑华说:“一般大学两星期内会有答复,先给你电邮,然后书面通知。”
所以,别说已无人用邮票信封信纸。
我们走出书房,发觉邓伯父也回家了,六只眼睛一起打理我,幸亏目光尚算友善。
我尴介得即刻告辞。
“小华,你送余小姐。”
剑华随我下楼,我用电话请忠伯接我。
我说:“打扰你们。”
剑华轻轻说:“他们很喜欢你。”
我问:“什么时候说的?”
“他们说你功课上佳,相貌清秀,打扮朴素,不可多得。”
我微笑,“我是比较呆。”
“一起到加国读书可好?我答应照顾你。”
“你会做什么?”
“我能驾车,我会做叉烧饭,我擅长清洁。”
啊了不起,我肃然起敬。
“我不能阻止天气变坏,可是我会撑一把伞保护你,我还没有能力置公寓给你住,但我会守卫你的门口。”
真没想到他会讲得那样动人。
我喜出望外,“我同家母商量。”
两个星期之后,我接到来信,已获得滑铁卢录取。
妈妈说:“你决定去加国?”
我点头,“那处悠闲与世无争的气氛适合我。”
妈妈笑,“来自五湖四海的留学生还不是照样会和同你争个你死我活。”
我叹气,“我早知世上无安乐土。”
我没有告诉她,同学邓剑华会与我同校。
“十六岁升读大学,可算天才?”
我笑,“妈妈,十二岁大学毕业,才算天才。”
母亲怅惘,“说得也是,你自小老师就发觉你怪,送分给学生的题目你不会回答:一磅约有几只萍果,你竟答一百只,大象约重多少,你说十磅。“
妈妈从不放弃取笑我。
隔半晌我问:“妈妈,小琪怎么了?”
“小琪,呵,她很好?”
“怎么个好法?”
“我也不清楚,她父亲自有分数。”
“妈,我听说小琪在本市,她与歌星叶子威同居。”
母亲一怔,缓缓说:“或许是,不过,我们不讲别人闲话。”
“她是别人吗?”我吃惊。
“当然是,”妈妈答:“世上除出你与我母女俩,其余都是外人。”
“李叔叔在内?”
“他只可以说是我生活道路上的伴侣。”
经历那么多,母亲已经大彻大悟,这倒也是好处。
“况且,你我可能觉得十七八岁出外与人同居是大事,别人另有一套标准,认为男欢女爱天经地义,有啥稀奇,我们不可论断别人。”
“明白。”以后我不会再在母亲面前提到小琪。
说了那么多,只是叫我少管闲事。
我与李圣琪失去联络。
暑假一开始,母亲便陪我到大学区找房子。
她十分阔绰,一出手便买下一间两房公寓让我做宿舍,又添置简单家具。
客厅里有一张三乘六单人床那么大的工作枱,原先是张乒乓桌,此外,就是书架子。
她对我说:“不用省,参考书大可统统买下,将来有用,还有,不要与人同居,也不要让人上来同居。”
我笑起来。
她看着我考到驾驶执照,挑了一辆四驱路华车给我,才回家工作。
在飞机场她说:“我很骄傲,一个单亲母亲,把女儿照顾得这么好。”
又说:“我为你骄傲,一个破碎家庭出身的女孩,如此上进努力。”
我不出声,我必须那样争气。
她回家去了,继续忙碌的工作,就因为老妈勤力,所以我才可以专心读书。
剑华跟着抵步,到处辛苦找住宿地方,宿舍太贵,且无空缺,合作社太挤,设备简陋,民宿较远,交通不便。
我实在不忍心,几次三番想邀请他同住,但想起母亲叮嘱,终于没出声。
剑华最后租了一家人的地库,地方十分阴暗,胜在独立门户进出。
那年冬天大冷,下雪,两尺深,我穿得像爱斯基摩人,开着车子去接剑华上学。
是,我接他,不是他接我。
功课艰深,要求奇同,我疲于应付。
剑华更加气馁,他想转读商科。
那季电费是八百加元,我写支票时手颤,邻居笑着同我说:夏季开冷气更贵。
全来说好由剑华照顾我,现在,反而由我鼓励他。
剑华:“我想家,我挂念祖母。”
我:“你才离家两个月。”
“在飞机上我已想哭出来。”
“男儿志在四方,你需努力,功课做了没有,设计商场或度假小屋,你做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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