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深呼吸,回过脸来。
事件可以有轻重缓急的分别,但生命却是独一无二的。
“身为一个警察,我不能比较人命的价值,否则心中的水平线就会歪掉。”
单双笑了,转过身,头也不回。
“你的人格我很欣赏,可是啊,你的这种软弱特质是无法面对随时必须选择的灾难现场的。”
静默看著那渐行渐远,勇往直前,没有怀疑的背影,有一丝羡慕涌起,但是人各有志,她知道她和单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无法模仿她顽皮表象下的强烈冷酷。
不过,这也不代表在这场战役中她已经弃权了。
“也许吧,可是我相信在灾难发生时,我的沉著、绝不一意孤行也不会祸上加祸。”
静默没有听到单双的回答,也没有看见凝在她嘴角的一丝笑意。
义愤填膺让思绪快如闪电,但在敲完最後一个字之後,薛仲慕却顿时失去了将它寄出去所需要的最後一滴慷慨激昂。
侦十队的做法绝对是错的,程序不义达到的目的无法使人心服口服,而更别说在其中,若是有任何一环失误,将使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
警察和军队不一样,没有合理的伤亡这件事情,但单双的做法是双面刃。
正如她使用无限资源办案得来的成果,也等於在制度内资源不足的问题被继续漠视,一点都不值得夸耀。
这一回,不单是做法惹人非议,将属下的生命安全当成儿戏也绝不足取,若没有第三只眼提出严正的指责,未来所有的警察单位有样学样,警察肯定变成白道流氓。
他的自尊,他的记者天职,无法对这样不公不义的事情视而不见,而且这不是单纯的单一事件了。
但他为什么不按传送键,又选择在家里而非报社打稿,将逼在眼前的新闻隐藏下去?
早报的截稿时间,最迟至迟都不能超过十二点,只剩下二十分钟的此刻,他没有时间迟疑。
但他知道只要一寄出去,後悔就会卷住他的心。
她和侦十队是分不开的,她一定会受到冲击。
後悔的理由他很明白,但是那个女人能明白他非这么做不可的痛心吗?
必要之恶和爱她的心在拉扯,到底该不该伤害自己所爱的人,还是相信她会明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一如她所重视的侦十队……他没有答案。
或者,讲得更悲哀一点,他不相信她会选择自己。
公私分明只是一句口号,工作过的人都明白公与私不但没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生理和心理也全都混在一块,无法割除。
她是个重视工作,把工作也等同自己的女人。
在凝重空间的一角,原本维持绝对肃静的丁婷儿,在确认看到新闻稿最後的句点之後,偷偷摸摸地溜近。
原本是因为昨天没有打扫要利用今晚完成,怎知道弄得差不多要走人时,发现大哥一脸罕见严肃的回家,一坐下就手指飞快,可反常烦恼的表情她从未见过,因为担心,所以她留了下来。
“仲慕,稿子有什么问题吗?”丁婷儿轻声问,不复平常没大没小的姿态。
薛仲慕不知该点头或是该摇头。
他的心好乱,而且他从没有如此忐忑过,在他决定了尊重静默的决定之後,他同时决定以某种不听不看的心态,舍弃侦十队这条线。
很孬,很无力,但这是他的选择,一方面是没有了过去那种游戏的心情,二方面是他知道继续接近侦十队,她还是会找上他理论。
想放弃反而靠近,但是这一回他却是藉由她,又接近了侦十队最大的乱源一分……而他无法放弃他的天职。
“婷儿,别再问了。”
薛仲慕一咬牙,按下了传送键,瞬间,就失去了回头的机会。
他们势如水火,只要他是记者,她是侦十队副队长,这个互相仇视的情况就永远不会消失,无论他再怎么爱她。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静默却是一夜没合眼,除了回病房继续问案,安排武豪豪的事情,联络刑事警察局主办的同仁来接手,等想起时间这回事,天已经快亮了,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吃一点容易消化的东西,就再度准备上工。
她心想早晚有一天会过劳死,领国家慰劳金,但还是熟练地掌握方向盘,脑子被大大小小的线索盘据。
这案子要理清头绪,非得要切分成两部分来看才行,第一层是恋爱狂连续杀人,第二层则是总统之子谋杀案。
依照武豪豪的说法和她出现之处,凶手无疑是藏身在阳明山区,但那一带遍布著有钱人的别墅,要追查起来并不容易,讯息等於无用,这个凶手真是个小心的人,行为克制而谨慎,会使用一般人不会挑选的注射针剂,身分和地位确定是中上或上流阶级,有著不错名声的那种人,再来呢?
更麻烦的是,还有一个受害者生死不明。
而另一个层面,也就是总统之子命案比较棘手,不知道她推测的对不对,但她隐约觉得事情不单纯,好似有个阴谋在进行中。
单双说溜了嘴,在她急著赶走薛仲慕时,她脱口而出的阴谋两字露了馅,然後她的玩笑话又再露了一次馅。
犯人不明,但她知道目前连单双在内,有三派人马状似在追查连续杀人案,但内里是总统之子命案。
皇帝的人马,无疑是指直属总统府的国安系统,而她被归在天王的人马,指的是魏魁扬,还是比魏魁扬更上面的层级?
再上去,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警政署署长,全台湾只有两位三线四星警宫之一,前任传奇刑事警察局局长——帝清拓。
如果他们最终都在侦办总统之子命案,而不是恋爱狂连续杀人,那么杀了总统之子有人在移花接木就是完全确实的推论了。
阴谋愈来愈彰显它的形体,像滚雪球般变大,而单双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侦十队近来多事,是否有关?
这两个案子都和静默没有直接关系,但她一点也静不下来。
是好奇,是想争一口气,还是无法冷漠?或许全都有一点,但还有一些不单纯,她私心想改变单双的看法,而开始分析这个案子。
单双辛辣而严厉的指责犹在耳畔,静默不记得上一次不顾一切也要将案子弄个水落石出是什么时候了。
被红灯挡下,静默在思考,嘴角却不由得微扬。
改变是由单双按下按钮,却是因为另一个人而产生,是他让她不再漠视己身之外的事物,从理解他为何想要她开始。
猛然间,前一夜薛仲慕的心跳声好似在耳边,咚咚咚的震耳欲聋,牵连著她的心,也怦怦怦的狂跳,失控。
他刚硬的作风,手足无措的可爱,过去那名为要胁但笨拙的接近,让她的心被慢慢的吸引过去。
他绝对不是个标准的好情人,但是他是个危险却使人著魔的恐怖情人。
不过,立场调换了,她感觉自己反过来,不知何时对他产生了需求,她想要他。
想要那个人,想要理解那个人,想要再多一点,再接近他一点,主动的将手伸出去,拥抱他炽热闷烧的温度,染上一身野火,再也不冰冷。
然後,在温暖起来之後,自然而然的转化自己的态度,去温暖那个燃烧了自己的男人,去回报他执著的恋心。
一个人燃烧太寂寞了,所以两个人一起燃烧吧!
她的情感有了名字。
绿灯亮了,静默回过神,放开煞车,踩下油门,从容地向前直冲,正如同她内心的决定一样。
这个时候的她并没有料到在一个小时後,会在办公桌上看到南十字星报头版斗大的标题,而愕然失声。
刑事警察局侦十队牺牲属下,不择手段办案。
十个小时後。
薛仲慕烦躁地按著门铃,说不清内心有多失落,有多绝望。
来应门的静默浅浅笑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猜你今晚会过来,等一下就可以吃饭了。”她语气轻扬地说著。
隔了七天,再次踏进她灯火通明的家,他冷著脸尾随,阵阵的菜香扑鼻而来,还有抽油烟机运转的声音。
静默的心情好像很好。“我知道你喜欢口味重,分量足,所以我今天做了照烧猪排,烩白菜心,乾烧……”
从未有过的轻软声音比针还锐利,薛仲慕尝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开口阻止了她。
“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
这是第一次在爆侦十队独家头版新闻後,薛仲慕没有等到静默来兴师问罪,直到下班时间,他期望解释的心情完全落空,他才恍然发现已经刚刚好过了一个星期。
静默眼里的笑意消失了,转身关了火,关了抽油烟机,关了水龙头,抽了纸巾擦乾手,徐缓走了出来。
就像按下停止键,不管歌曲演奏到何处,强硬将其中断一般。
她迎向了薛仲慕的眼,不哭也不笑的脸读不出情绪。
“为什么要在我打算无视这件事的时候,特地将它提起?”她是刻意要装成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因为她小小的恋心才刚萌芽,不想将它连根拔起……
薛仲慕苦笑,觉得真是自虐。
过去仍历历在眼前。
如果她真的能够无视,为什么又要欲盖弥彰地回应他的喜好?虽然不会拒绝,但也绝不主动,她的个性和行为模式,他很了解。
她为什么不愿去了解他,去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去了解属於他的光荣和他的骄傲啊!
“为什么不能提?这是不应该讨论的话题吗?我们之间永远有个侦十队,不拿出来好好谈一谈吗?”
静默愤然丢下纸巾。
她不喜欢火药味四溢的生活,那太伤神了,他为什么不懂?
“为什么非谈不可?每一次都吵起来,能令你很开心吗?”
薛仲慕的确开心不起来。“你从来不是个畏战的女人,为什么要在此刻回避这件事情?”
了解我,是件那么困难的事情吗?
如果你不想了解我,那为什么连让我经由吵架,这个最下等的解释机会也不给我呢?
和我吵啊!为什么不和我开诚布公的吵一架啊?
静默不想说话,事实上,面对男人的逼问时,她内心为了掩藏什么而起的怒火开始翻烧。
但是她愈是想逃避,薛仲慕愈是不想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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