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厚等他开口。
他嚅嚅问:“理诗的病怎么样?”
志厚一听,十分讶异,这男子忽然口作人语,多么突兀,志厚以为他一开口又会问要钱。
“听说……活不长了。”
志厚鼻子发酸。
“我特地来看看她。”
他伸手按铃。
志厚掏出锁匙,开门回家。
掩上门,他跌坐在沙发里。
还未回过气来,有人敲门,志厚知道这又是那男人。
他去开门。
那男子说:“她们不放我进去,佣人推说母女都不在家。”
志厚不出声,高大的他站在门口,也并没有放人进屋的意思。
请客容易送客难,他与他,无话可说。
“我只想见女儿最后一面。”
志厚点点头,想关上门。
“如今,我手头也还宽顺,我没有其他意思。”
志厚已经关上了门。
这人手上本来有两件瑰宝,可是他不懂得珍惜。
他一辈子不明所以然也好,省得懊悔。
志厚换上一套便服,过去接理诗。
两家都没有提到那名男子,自南施处,志厚学会忍耐:生活再不如意,也得全力应付。吃一块蛋糕,闻一间花香,苦中作乐。
理诗换好衣服等他,她选一袭花裙子,看上去像个少女,阳光下的她十分瘦削,但是软弱的身体并没有影响她精灵的思维。
志厚见南施尚未更衣,“你也一起出去走走。”。
南施摇头,“我想趁这个空档眠一眠。”
志厚点点头,绕着理诗手臂,“来,理诗,你我结伴。”
上了车他又说:“你累了同我说,我们随时告辞。”
理诗一路看风景,目光依恋,“所有美丽的城市都依山沿海,像香港、三藩市、温哥华。”
志厚说:“也有东京、巴黎、上海,都是盆地,人烟不散,特别似红尘地。”
“为什么叫红尘?”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佛偈,或是华人诗意:灰尘不够美,故此叫红尘。白云未够深刻。又叫青云。”
理诗专心聆听。
志厚天南地北那样陪她聊天。
“十多岁少女叫红颜,又说,每当红时便成灰,这红色对华人来说有重要含意。”
“有一天我不在了——”
志厚立刻转移她注意力:“看山坡下的红影树,整个树顶像在燃烧,我翻植物书籍,竟找不到它的英文或拉丁名称,你说奇不奇?”
理诗转过头去看,“世界真美。”
“我们到了,罗氏夫妇住在那间小白屋里,真懂享受。”
车子一停,罗承坚与周炯已经跑出来欢迎。
志厚说:“香槟在车后厢。”
承坚一边说“又送香槟,存货足够用来洗澡”,一边弯腰低头去查看车里坐着什么人。
他意外怔住,车里向他微笑的是一张雪白小面孔,皮肤白得透明,一丝血色也无,只看见血管纹路。
一看就知道这小女孩有病。
“我替你们介绍,理诗,这是我老友罗承坚与周炯。”
他们握手。
周炯比较含蓄,只把理诗当大人看待,“我们在平台喝下午茶,如果风大,就搬进客厅。”
那小女孩下车,四肢纤细,衣着考究,像一只古董洋娃娃。
罗氏夫妇交换一个眼色,暗自叹气。
暗地里承坚问妻子:“志厚搞什么鬼?”
周炯低下头,“看得出那小女孩已经病入膏盲。”
“把巧克力蛋糕拿出去吧。”
志厚似乎很高兴,带着理诗四处参观。
罗承坚在地库设了一个小型游戏室,摆着各式九型弹子机、电子游戏、乒乓桌,当然少不了点唱机。
志厚问理诗:“你想听什么歌?”
理诗笑而不答。
“我保证这唱机里全是老歌。”
他放进角子随意按纽,一把小公鸡般男声嘶叫起来:“噢,嘉露,你视我如傻瓜,亲爱的我爱你;虽然你恶待我,但如果你离开我,我一定会即死……”
理诗听了骇笑,她不由得对歌者说:“不,我肯定你不会死。”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气氛松懈。
志厚想,理诗说得对,大家最终都会勇敢地活下来。
他们又到二楼参观。
门一推开,看到装修到一半的婴儿房。
志厚又惊又喜,“恭喜恭喜。”
各式一点点大婴儿衣服堆满地上,一排小小十来双鞋子,每个号码都齐全,像玩具似,都叫理诗蹲下细看。
志厚替他俩高兴得几乎鼻酸。
周炯开启一只音乐盒,小小木马全部开始旋转
理诗笑说:“这里真温馨,我喜欢这家。”
周炯说:“欢迎你常常来,将来帮我们照顾婴儿。”
“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罗御风好不好?”
志厚一听,头一个反对,“太别致了,周炯,幼儿无论叫阿猪阿狗才快高长大。”
周炯朝志厚使一个眼色,“容后计议。”
志厚会意,立刻噤声。
“来,大家到后园去坐。”
志厚赞叹:“什么,还有后园?”
这时,理诗明显疲倦,却不愿告辞。
她欣赏罗氏伉俪的蜜月照片,津津有味。
周烟替志厚添咖啡。
她说:“志厚,成珊已回来工作。”
志厚不出声。‘
“这名字已经遥远?”
简直似前世的事。
与她恋爱的那个周志厚,早已化灰,今日的周志厚,已是另外一个人。
“小理诗与你很投契。”
志厚只是喝咖啡吃蛋糕。
“累了,该带她回去了。”
“理诗想多看这个世界。”
他们在五点多才告辞,南施不放心打过电话来。
车子到家门理诗已经睡着,志厚背起她。
理诗轻得没有分量,志厚背她上楼,按铃,保母与看护迎出来,他不愿放下她。
他一直背着她人屋,走进卧室,仍然不愿放下。
南施进来看个究竟,发觉志厚默默流泪。
“放下理诗好了。”
志厚仍然站着。
“你不觉得重?”
看护走近,“理诗要服药了。”她张开双臂。
这时,志厚不得不把理诗交还她们。
“看得出理诗玩得尽兴。”
志厚目光看往别处。
“请到客厅坐。”
志厚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志厚,下星期我们会去西奈山医院求诊。”
志厚立刻说:“我陪你们去,我有假期,
我的伙伴罗承坚度蜜月回来了。”
“不,你听我讲,志厚。”
“我坚持陪理诗走一趟。”
南施十分镇定,“志厚,我不想你去。”
“为什么?”
“你有你的生活,作为一个朋友,你做得已经足够,我不想你再花时间精神。”
“理诗需要我这个大哥。”
“即使你是亲生大哥,也有你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志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此为止,好不好。”
志厚黯然。
“姜医生会沿途照顾我们,你可以放心,我又会带着保母看护,我们不会寂寞。”
志厚的声音极低,“也许你注意到,也许你没有,这段日子,是理诗医治了我。”
“是吗?”南施微笑,“那多好,好心有好报。”
志厚鼓起勇气,“让我陪伴你们母女。”
“志厚,我们可以照顾自己,你的诚意,我终身感激。”
过了一会,志厚说:“你真有志气。”
南施忽然微笑,“那是因为我身边还有若干储蓄。”
那样坦白,叫志厚更加感动,他握住她的手,只一会,她轻轻缩回。
她对志厚说:“你同克瑶才是一对,你俩是那样相似,连在笑之前先皱一皱眉都一样,你应采取主动。”
志厚不出声。
“你总不能叫人家全力出击。”
志厚笑了。
他站起来,想了想,“我送你们上飞机,不要再推辞,不再叫我伤心。”
回到家里,志厚倒在床上。
去敲门。
去。
“克瑶,我们也该见面了,出来说几句话可好?”
“原来人人都见过你,只除出我。
“告诉我你同我三叔的关系,他真是一个奇人可是。
“克瑶我们一定有很多话讲。”
明天,他一定抖擞精神,穿上最好的西装,
正式去敲客房门。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写张字条,自门缝塞进去“克瑶,下午三时,我们在露台见。”
他随即去上班。
那日阴雨,不知怎地,可能是天气影响心情,同事间纷争特别多,个个到志厚面前来抱怨讨公道。
志厚唯唯诺诺。
他心急要回家,他有重要约会。
同事诉苦:“我现在明白为啥以巴两国直打了三十五年无法议和,又爱尔兰共和军何故永不罢休,还有,干吗印巴在克什米尔一触即发。”
志厚想一想,“对世界时事这样熟悉真是好事。”
“志厚,公司里有人逼害我!”
志厚取过外套,“你想我怎样做?”
“为我出气,亲手把他的头切下来,踢落大西洋。”
志厚笑,“我们住在太平洋沿岸,踢不到大西洋。”
他抢出门去。
交通挤,他怕迟到。
第一次约会,得留一个好印象。
周志厚额角出汗,啊,他骤然醒觉:他又在约会了,而且内心依旧忐忑;同大学时约女同学到毕业舞会时心情并无两样。
——门打开来,他的舞伴已经打扮好预备出门,她穿一袭黑色低胸网纱宽裙,裙据上钉满亮片,在灯光下宛如满天星,衬托得少女光洁面孔像安琪儿一般。
他永远不会忘记该刹那的惊艳。
稍后,他一定会有同样感觉。
想像中克瑶有张鹅蛋脸,秀发如云,拢在脑后,神情略带忧郁,笑起来,却一扫阴霆,如金光自乌云深出……
他先到花店买了一小束紫罗兰,赶到家门,刚好三点。
他匆匆上楼,刚想掏出锁匙,刘嫂闻声已来开门。
他看到露台上人影晃动,连忙叫:“克瑶。”
定睛一看,却不是她,那不过是刘嫂挂出一件大衣在露台上晾晒。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克瑶?”
刘嫂讶异地说:“王小姐已经走了。”
“走?几时的事?”志厚张大嘴。
“她昨天下午三点多离开。”
志厚愣在那里,头上像被人淋了一盆冰水。对她几时回来?”
“王小姐不回来了。她在上海的生意已经结束,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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