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个病人都叫你这么做,你岂非忙死了?”兰兰还是气着。
“那我就收车马费,专干跑腿,我还看病呢?”我笑,“来,算我不是,咱们吃饭去。”
她不响了。
我们在外玩了一晚,吃饭看电影听歌,到了十一点,我送她回家,她家人的麻将还没收桌,吵得起劲。兰兰是广东人,那家庭也就是很广东式的,环境之下,所以始终没有能力完全洋化,那也是兰兰所遗憾的。每次到她家中坐,我就抱着瞧广东大戏的心情,还不是那种细巧的“三笑姻缘”,而真正是大锣大鼓的武打戏,娱乐之极。电视无论上什么,都开得哗啦哗啦,搓麻将的人时不时歪过头去瞥一眼,如果正在上演话剧,哭哭啼啼的话,他们就抓着一个牌叹气说:“唉,阴功啊!慢——碰!哈,赢了!”孩子们就在一边吃着零嘴,功课摊在面前,永远做不完做不好的。大伙儿都穿着睡衣,胶拖鞋。平时不觉得什么,今天见了这个面,我就想起落阳道那个地方来。那种静阴阴,凉幽幽,仿佛就与世界脱了节,女主人是谪仙,落了地狱几天,然而使了点钱,将来还是要回天堂去的。
我没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面目,只觉得她不难看,一种白,灰白,不像活人的肤色,很传奇性的举止。
然后兰兰对我说:“……你好走了,夜了qi书+奇书…齐书,明天一早还是要上班的。”
我恢复到现实世界来,发觉身上发腻,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此刻干了,都黏在身上。
我点点头,起身道别,就开车回家,洗了澡,累极倒头而睡。一夜做梦,梦见自己跌跌撞撞的困在一间屋子里,都是红木的家具。
闹钟响了,我挣扎起床,上班,照例做工,等到想起三○六号房里的病人,跑去看她的时候,房间是空的,打听之下,知道她出院了。
我奇道:“这是公众医院,不准随意出入的,得医生批准,谁准她走的?”
“她的私人医生来把她接走的。她自己又签了字。”
我真啼笑皆非,一个昨天才被形容为将死的病人,今天就离院了。什么幽默的事都有。
小李还教训我:“咱们这里还愁没病人来往?真是!”
她在会计部留下一个信封给我,我打开了,里面都是现钞,那里的小姐说是她送给王医生的。
我忽然觉得生气。这女人住这种房子,这种摆式,分明不是个俗人,如今这么厚待我,我怎么吃得消?分明不是她的习惯,而是她瞧不起我。她也不想想,我若要钱,昨日不会自己取?那抽屉里多少现款!恐怕她就是以为我全拿了,所以连这些也送我。
下了班开车到落阳道去,这次不同场面了,按了铃以后,出来两个白衣女佣,奔出来两只狼狗,一个花王,都争着要我通报姓名,又说“小姐”不舒服,不见客。
我生气的说:“告诉君小姐!姓王的医生来找她。”
他们纷纷争争的走了,我呆立在铁门的太阳下。这是做戏还是变戏法,昨天我来这屋子,影子也没一个,今日变出这么多牛鬼蛇神出来。可是太阳明晃晃的照着。
没隔多久,我得到一叠声的“请”,于是我走进去,屋内另有一个女护士,见了我就说:“王医生,君小姐请你上楼去,原本她应该下来,可是她身体未曾复元。”
我转头,看见茶几上已插上了鲜美的玫瑰,含苞的、半放的,屋内的灰尘早拭尽了,水晶灯危危的垂得特别低,墙上挂着名人的字画,若是真的,都是价值连城的。
我刚要走,一个女佣人倒了茶出来,说:“小姐说无论如何请王医生上楼一次,不然她自己下来了。”
她这么说,我想了一想,才抬头,见梯间女护士扶着一个女人走出来,我挥手,“进去进去!”我只好上楼去。
楼上的几间房间我都到过。
她的寝室收拾过了,显得十分雅致、空洞的,什么也没有,甚至不贴墙纸,只在床边铺着一条老大的、色彩自来旧的天津地毯,既龙又风,与房间不配,可是好看。昨日她的手表便是在这张地毯上。
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满额是汗。
那张脸始终带着灰白色,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脸,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女,便脱元到这种地步,美女始终是美女。
她皱着眉头,两手交叉在胸前,鼻尖不断的沁着汗,但是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我说,”我知道了。“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个病人,有什么力气,我一挣便可挣脱的,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两下。
她左手无名指中套着一只泪眼型钻戒,闪闪生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钻石,也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大的钻石,戴在她手上,益发觉得手指仿佛只是一把骨头包着皮。
我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头,“你现在看的医生,还好嘛?”
“是董名议。”
“啊。”我说,最有名的。
“这么些人,是怎么变出来的?”我不客气的问。
“钱变出来的。”她答。
才说了两句话,已支持不住。
我摇摇头,站起来预备走。她又拉住我,我总不忍拂开她,于是看着她。
第二章
她说:“请相信我,医生,这次服毒,完全是意外,佣人吓昏了,才把我报警送院的……”
“别多讲了,”我说,“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光点头摇头就行了。”她点点头,呼吸沉重。
“那个表,在你枕头底下一一”
她点点头。
“钱数目可对?这是剩的,医院的人弄错了,说你留与我的,我现取了回来还你。”
她又点点头,闭着的眼睛淌下了眼泪,我有点害怕,于是说:“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点点头。护士替她不住的擦汗抹眼泪。
“就算是意外,也要当心,看你,一条命差点不明不白的送掉。”
那私家女护士忽然插嘴:“不知怎么搞的,君小姐的项链、耳环,都叫人剥了,那地方,还是强盗窝呢。”
我跳起来,“不会吧?”
那护士按捺不住说,“还是假话吗?都不报警,报了也没用,都是一伙的。”
我脖子涨红了。
护士被她的雇主按住了。
“再见,”我终于说,“好好保重。”
“再见,医生,谢谢你。”病人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我仍是叹气,走了。
这就是叫着老寿星找砒霜吃。
此地几乎五百万人,有几个有她这种享受?有钱就行了,她说:“这些人都是钱买回来的。”倒真是爽快得很,这女人看样子是个可以说话的女人。
我开车回到家,随即接到兰兰的电话,我今日没有看大戏的兴趣,于是叫她到我这边来,她蘑菇地叫我去接她,我说:“兰兰,你胡乱叫个街车,就来了吧。”拍拖拍了这么些年,还耍什么花枪!真是对我好,不在乎这些小节,且又是予我以极不便的小节。
终于她来了,又使小性子,坐在沙发上看画报,不出声。
兰兰有她的好处,兰兰也有她的缺点,可惜这些缺点优点都是普通女人的缺点与优点。她的普通,也不是她的错,完全名正言顺的是社会的责任,在这样的社会,要冒出来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实在太冒风险,太难了。况且,她的家庭又平凡。
我默默的注视着她。
我爱她吗?
我是这样的忙,自读医科以来,就忙着自己的功课与衣食住行,父母及兄弟姊妹皆移民在外国,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然后我认识了兰兰,她半主动的对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她是一个努力工作、少出怨言的好护士,护士与医生,恐怕就是那回事,是很普遍的吧。
但是我爱她吗?
“还没看够?”
她很高兴,其实她把事情美化了,我在看她,的确不错,但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看。女人总是无可救药似的浪漫,无可救药的,再普通的女人都一样。
反而是不普通的女人,倒着实想开了——
“都是钱买回来的!”那个女人说。
如果我不是医生,我不信兰兰也一样要嫁我。也亏得我正好是医生,所以两厢情愿,没什么可说的,这大概就是缘份——连缘份都是普通的。
我叹一口气。
兰兰说:“叹什么气啊!我不气你了。我们出去吃东西,今天我要吃西班牙菜,小李说,那边有一家新开的餐馆……”
……那个女人,她喜欢吃什么?抑或她女朋友吃什么,她就轧瞄头,也吃什么?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当然间中也颇有点刺激的事发生,总是穿肠断脚,诸如此类。老陈骂:“这干人间败类!人渣中的人渣!替他们缝好了,出去,隔了三天,又断脚断腿的进来,要杀,让他们去杀好了,死一个社会太平一点,死两个就值得开庆祝会!”于是老陈马马虎虎缝几针拉倒。他倒也说得对,那几十个在新区开店的阿飞,咱们都觉得熟口熟面。我与老陈的看法不同,我是医生,我不大关心社会问题。所以他们称我缝工一流。
偶然兰兰的母亲也会说一句:“唉,家明,你几时自己开个诊所啊?兰兰就现成的帮手,兰兰两个妹妹可充登记员、配药员,我可以管头管尾。”
兰兰的母亲有种可爱,仿佛开诊所就像开个大饼油条店。幸亏她没想开黑店,否则病人都拿来做人肉包子,总而言之,这胖胖的母亲是很可爱的。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至于订婚宴,要西式的鸡尾酒会,租大酒店的大厅,摆蛋糕小吃,只一个下午,我与兰兰穿比较名贵的便装,招呼亲戚朋友。这是兰兰梦想的一天,她算过了,是非常奢侈的一种举止,可能引起某方面来调查我的收入是否来源正当。到底医生也不过是公务员。
不过她认为值得,花费要花得特别。她是要做给其他的护士们看的,她且买了一顶很美丽的草帽,上面有很多花与缎带,还有一条白色的礼服裙子。
而我,我打算穿我那套灰西装。我只有两套西装,一套夏天的,一套冬天的。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到了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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