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同一班飞机上,高戈在前,子盈在后。
半途,高戈来看过她,给子盈一只蜜橘。
子盈朝她点点头。
印南问:“那是谁?”
原来他已不认得她,可见高戈变了许多。
子盈答:“一个朋友。”
“有点面熟。”
“美人都一个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
“子盈,你也是可人儿。”
子盈笑:“既然你那么说,却之不恭,我相信我是好了。”
她闭上眼休息,5个小时航程很快过去。
下飞机时想找高戈,她已经失去踪影,子盈知道这肯定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不禁惆怅。
这一代找到归宿,退隐去了,轮到下一批出来寻找名利,美女如云,络绎不绝。
出了关,看到美国公司派来的司机举起牌子接人,他们迎上去。
刚要上车,忽然又瞥到美人的背影,一个年轻小伙子正替她搬大箱行李。
他穿短袖白T恤,粗布裤,剪平头,转过头来,只见浓眉大眼,手臂上肌肉贲起。
子盈点了点头,这才不叫委屈,吃苦也值得,一夫一妻,正正经经,干干净净。
他开了小货车门让她上去,然后把车开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从此,这一张叫高戈的艳帜收起。
印南问:“想什么?这一程你特别静。”
“我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写一写开放之后北地胭脂南下找生活的故事。”
“太实在了,不好写。”
“是怕得罪人吧。”
“她们见证的,不是什么好事。”
“也有人得到好的结局。”
“那是极少数。”
车子朝公路驶出去。
子盈把头靠在印南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不是没有力气,不过,有的靠之际,乐得休息。
到了指定旅馆,公司已有电话招呼。
“程小姐可需要休息一下,抑或,即时来签约?”
“我明朝9时整到。”
挂上电话,子盈沐浴换衣服。
印南坐在沙发上看她:“今晚,我也睡这里。”
“是,”子盈笑,“以后你娶人就难了。”
“趁这个空档,我先与你去看看公寓房子。”
“我想去街上看看。”
他们钻进地下铁,沿途观光。
傍晚,一起在原宿横街吃了一碗面,子盈感慨良多。
“我陪你去逛游乐场,参观别人的成绩。”
子盈轻轻说:“我不想签约。”
印南一怔。
“那只是一份刻板的商业工作,倘若为着薪水,无可厚非。但是,我情愿找一份真正提升个人理想的工作。”
印南叹口气:“这事迟早会发生,我知道,你要到非洲去垦荒。”
“为先进国家儿童多盖一座机动游乐场,不如教落后贫瘠地区的儿童识字。”
“你捐助宣明会也是一样。”
子盈不出声。
“每个人都涌到第三世界做义工可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此心,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践理想。”
印南背脊流着冷汗,眼见子盈越走越远,非拉住她不可。
“你安心工作,我一有假期便来看你。”
结账时面店走出俏丽的老板娘,连声道谢。
子盈怀疑每一家店后都有一个故事。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子盈对印南说:“回来短短两年时间,看到的、听到的,比过去10年都多。”
“这个城市步伐的确急促。”
“多催人老。”
“所以都会下班时人人脸色发青,目无焦点,疲态毕露。”
“印南,我已决定不签约,明早我亲自去解释道歉。”
印南看着她:“是什么叫你忽然改变主意?可是在候机室碰到的那个朋友对你说了什么?”
子盈笑:“可能是。”
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美国公司去取消合同。
对方很惋惜,对她亲自来道歉关照也觉得是诚意表现,彼此希望下次再有合作机会。
印南的表情像是在说:子盈你根本不想有固定工作困身,所有家境好的子女都有这个缺点,下次做什么,研究明式家具?
两个人距离越拉越远。
子盈是新一代中罕有对东洋文化一点兴趣也无的人,并没有逛什么风景,就打道回府,一无所获。
飞机着陆,她松一口气。
印南喃喃自语:“太自由了,随你结不结婚,随你做工或否,才会这样松散。”
子盈笑:“谁说不是,倘若有家长说‘不成才不准回家’,也许死活得做点成绩出来,抑或必须交租吃饭,也不得不流着泪好好地出人头地。”
印南伸手抚摸她的脸,二十余岁的人还清纯如大学一年生。
王家的司机来接,阿娥下车来替子盈挽行李:“好了好了,这回大家放心,好端端跑到东洋人那里去做什么。”
印南只得微微笑。
子盈每一站都有司机及私家车接送,貌似时髦独立女性的她其实最依赖家势。
那些靠在富商身上仿佛像没有骨头的女子,才懂得什么叫自立,她们统共只得一双手,或是一具肉身。
阿娥说:“家里正拆蟹粉,你们一定要试一试我做的蟹粉小笼包。”
真正天大的诱惑,但是郭印南踌躇,如此在王家吃惯拿惯,手脚放软,以后就走不动了。
他微笑:“我想先回家同父亲说几句话。”
阿娥连忙答:“是,是,司机,先送小郭先生。”
他一下车,阿娥就说:“小郭先生不开心?”
子盈笑:“他觉得我不思上进。”
阿娥摸不着头脑:“子盈你读书用功、工作努力,还不算上进?难道要下乡劳动、上山炼钢?”
子盈说:“各人看法不同。”
“所以讲门当户对,马太太说她女儿嫁了小职员,夫家见她排场,便投诉她虚荣。”
“越来越难嫁人了。”
“曾太太的女婿在丈人公司挂单支薪,曾家还说是他们的面子。”
子盈打一个呵欠。
阿娥识趣噤声。
“妈妈呢?”
“同郑先生到青岛去了,顺便到长城观光。”
“你去过青岛吗?”
“三年前跟旅行团去过,据说建筑街道同德国一样,空气清新。”
“阿娥,我想花一年时间,旅游中国,你说可好?”
“子盈,你做什么,我都称善,从无反对。”
人就是这样被宠坏。
“每一个省份都逗留几天,同男女老幼聊天拍照,写下日志,”子盈有点向往,“意图认识同胞。”
阿娥发呆:“那你吃什么?
“人家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青海、甘肃你也去?”
“是,最向往黑龙江。”
“待你妈妈回来再商量吧。”阿娥有点担心。
回到家,梳洗完毕,蟹粉小笼馒头刚蒸好,子盈坐下来,大快朵颐。
她同自己祝酒:“希望每个人都心想事成,找到归宿。”
不一会就有点酒意,她倒在床上睡着。
子盈这样想:月是故乡明,床是自己的好。
稍后,好像听见搓麻将声,她扬声:“妈妈,你回来了?”
坐起来,才知道屋里没人,子盈十分惆怅。
别以为搓麻将的太太不做事,其实是驻扎镇守大本营,随时找得到人。
郭印南来了,连他都觉得屋子里静悄悄。
连阿娥都出去了,菲籍女佣斟出来的茶色香味都不对。
他意外问:“只得你一个人?”
“是,”子盈答,“独守空闺。”
印南说:“几个月前你家还挤满亲友。”
是,母亲的麻将搭子、父亲的女友、同父异母的弟妹、还有长袖善舞的子函、郭家父母、大哥大嫂与那个小侄子……
时移世易。
郭印南把一串门匙放在桌子上。
他这样解释:“子盈,家父决定提早退休,领取退休金,替大哥置一处新家搬出去,我可以收回老房闲用。”
子盈点点头。
既然不结婚,他也不想占王家便宜。
“我同租管公司谈过,那样宽敞的郊区平房,很受外籍人士欢迎,容易租出。”
子盈唏嘘,郭印南要走了。
他握住她双手:“永远是好友,你一叫我就来。”
郭印南是个好人,他把这件事处理得这样磊落。
“其实——”
“我同寰亚签了合约,趁这几年没有家庭负担,好好闯一下,希望将来有自己的公司。”
“是,你做得对。”
无缘无故,子盈落下泪来。
他捧起她的脸:“这又是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小学时有男同学欺侮她,她回到家偷偷哭,母亲问起,子盈也老答没什么。
到后来寄宿读书,更加凡事靠自身解决,骄纵里她也有三分刚强。
郭印南不再追究:“我有点事,先走。”
子盈再也没有理由留他,只得点头。
印南离开王家,倒也觉得自由。
他约了旧同事喝啤酒。
走进地库酒吧,与熟人打过招呼,连灌两瓶冰冻基尼斯,略为好过。
他抬起头,忽然接触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个短发尖下巴的年轻女子在远处看他,见他抬头,连忙转身。
郭印南想:这次需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友,大家工作都是为生活,不是为理想,那样才有共鸣。
他拿起酒杯走过去:“咦,周家伦,这位小姐是什么人,可以介绍给我吗?”
那小周讶异:“你是自由身?”
郭印南坐下来:“自由了。”
“那么,这是我的同事孙昭瑾。”
这时,郭印南袋中手提电话响了起来,他想都没想,伸手关掉。
“孙小姐,你好。”他伸出手去。
那电话不是子盈打给他的。
子盈在家收拾行李。
背囊体积有限,两套内衣裤,一套T恤长裤,若干药物,已经塞满满。
多带现金,每到一处随意添置衣物,用脏了也不用洗涤,即用即弃。
往年到欧洲旅行,也采用这个办法。
阿娥买菜回来:“咦,子盈,你想即时出发?”
“明早去买飞机票,第一站是青岛。”
“一定要等你妈妈回来再说。”
子盈微笑:“不等了,我得出发去寻找自我。”
阿娥没好气:“你自己不是好好坐在这里?”
子盈指指自己:“这不过是一具酒袋饭囊。”
阿娥担心:“你路上吃不好。”
子盈同她开玩笑:“你陪我,沿路上做美食供我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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