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被拉开,斐知画从屋里出来,黑翦翦的眸子瞅着她,却没有其他动作。
“痛……”她哭着,疼到站不起来,只能央求他助她一臂之力。
斐知画半个身子仍隐遮在门扉后,看人的表情有些冷淡,像在旁观她的无助。
“好痛……”她两只手臂朝他伸来,可怜兮兮的。
斐知画仍是不动,表情看起来像准备缩回门后,再直接关门落闩。
“呜……”她挂着满脸的眼泪鼻涕,拳儿一收一握,十指里却什么东西也握不着,花儿似的小脸皱扭起来,豆大泪水一滴一滴的,湿濡了她的衣裙。
“爹……娘……好痛……我好痛,呜……你们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留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怕好怕,呜……好痛……都没人要理睬我,呜……”
斐知画冷觑着她哭,默不作声。寻常而言,受了伤还能大哭大叫的人都是死不了的那种,真正瘫软着动也不动的人才真正是性命垂危。她哭声如此清了,只不过皮肉在疼罢了。
可是他竟然没有转身回房,还伫在原地看着娃儿哭号,甚至……走上前去。
“爹……娘……”
“你爹娘哪去了?”他的身影笼罩着她小小身躯。
她头一件事就是用双手环住他的颈,让空虚的臂弯里填得满满,而不是什么也抓不到的空气,等牢牢抱紧他后,她才抽噎回他,“天上。”
死了。跟他的情况相同,是孤儿。
“真的有这么疼吗?”哭成这么狼狈。
“疼。”她在他胸口点头。
“是臀儿疼还是失去爹娘的心口疼?”
“都疼……”
“要抱着我就不许哭。”他不喜欢被眼泪鼻涕擦满衣襟的感觉。
“可是心里难过就会哭呀。”她关不住泪水。
“那你就放手。”他作势拨开脖子上的两只软荑,她心急地搂得更扎实,慌张叫着——“不哭了,我不哭了!”她一张小脸在他胸口擦抹,没看到斐知画一闪而过的嫌恶。
没想到他千想万想地避开她的眼泪鼻涕,结果似乎更糟。
“别像只虫子攀树,站直身子。”别整个人腻在他身上,他对于这种又软又绵的身子没辙,像一碰就会化掉似的……“我臀儿痛……”
“我不会替你揉的。”想都别想。
“我娘都会……”她抹着泪,嘀咕。
他有些后悔踏出房门开口和她说话,真是自找麻烦。
“你跟我来。”他甫说,却想到她根本就是攀在他身上,要她自个儿劳动双腿走,不如他直接抱起她来得快。
斐知画抱着她回到房里,将她放在椅上她就哀嚷,只能勉为其难把她搁在床上,让她俯趴着身。
“你要帮我揉药吗?”
“我房里没有药。”他走回画桌前,执起笔,在纸笺上快速写着字,写罢,他拿着纸笺回来,“把眼闭上。”
“闭上?”
“对,闭上。”
“喔。”她乖乖听话,扇形小睫合起。
斐知画点燃手里的纸笺,隔着衣物,将纸笺点按在她撞伤的臀部。
“热热的……咦,不疼了耶……”
“不许张开眼。”纸笺还没燃尽,他不想节外生枝,让她看到他在耍什么花招。
“好舒服……”她也不想睁开眼了,有些想睡……结果她真睡着了,再醒来已是隔天中午,臀腰上的痛楚像完全没存在过一般。打从爹娘意外过世,她被爷爷领回月家后,她就不曾好好合眼睡过,总是半夜哭着爬起来,头一次她一夜无梦,没梦到爹娘血淋淋地在黑暗里现身、没梦到他们不顾在身后追赶的她,一直往好高的天际飞去、没梦到自己孤单抱着膝,抽抽噎噎地抖哭……从那天开始,她就更勤劳往他房里钻,一有机会就是借他的床好好睡觉,但那时的他,似乎不喜欢她,有时她都来了老半天,他却理也不理她,压根当她不存在,只是埋首于画里,绘着一张又一张的人物肖像,然后再全数撕毁。
为什么画?又为什么撕?
她当然问过他,他的回答只是一记冷淡的瞥视,然后沉默。
“你画得不好吗?可我觉得不难看呀……”她锲而不舍追着问。
“你觉得这张画得好看?”他扬扬手上那张画像,上头是个中年男子,脸上有着杂草般的蚓髯,模样不是慈眉善目,长得也恶霸。
她偏着头瞧,从左边换右边,再从右边换回左边,终于看出端倪。
一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画得像一个真实的人,不像我在爷爷房里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觉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当然就是撕了他。”斐知画完全忽略她后头的话,只拿最前头五字做文章。他突地露出诡谲的笑容,那种笑,比起他不笑还可怕,嘴角勾扬着她不是很了解的意味,有些像她偶尔瞧见街上大狗龇牙咧嘴互狺的愤怒,然后将肖像画对撕开来,那纸裂的声音,异常清亮。
撕完,他又开始画下一张。
而且,他蘸的墨,味道很怪,飘散在鼻尖时,有股挥之不去的腥味。
她以为那是墨搁置太久才会产生怪味,所以她还悄悄跑去爷爷的书房拿了新墨条和他最宝贝的红丝砚,兴奋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让他绘画,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脏的双手及脸蛋一眼,继续拿着臭墨画他的图。
她不放弃,即使他从不沾她磨出来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为意的。
“你别磨了,过来。”他唤住一手捉着红丝砚,一手用力将墨条在砚上转圈圈的她,她抬头,他伸手将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将两只黑腻腻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乱擦着。
“做什么?”她问。
“拿着。”他塞给她一支毫笔。“画过图吗?”
“没有,爷爷不许我碰。”她甚至连笔要怎么握都不清楚,干脆五根指头包住笔竹杆。
他一根根扳开她的指,再重新让她正确握牢笔,右手执住她的,毫笔被两人同时握住,他领着她,将笔尖轻轻滑过她方才辛苦磨出来的墨池里。
“我教你画。你想学什么?”笔尖上多余的墨在砚边轻刷,让毫笔的墨量适中。
她想了下。“花。”
果然是女娃儿,挑的尽是这类玩意儿。
“行,就花。”他才说着,笔已经在纸上勾勒渲染开来,一朵墨色牡丹在纸上绽放。
“好难……”
“不难。你瞧,这花瓣就这样画,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画起。”
“好难……”
“我教着你画,瞧着,眼睛不要看我,看着笔纸。”他脸上又没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会吗?!
“好难……我不喜欢画这种花,你挑简单些的。”她一点努力的毅力也没有,马上就放弃。
也是,他一开始就挑牡丹,确实太过度期待她的慧根。
“那绘莲花。来,这样一画,再这样染开,另一片莲瓣就这样——”
“好难……”又抱怨了。
“不然,兰花,我们来画兰。”
“好难……”她有话说,虽然总是这一句。
“月季——”
“好难……”她连什么叫月季都不知道。
“菊——”
“好难……”这比月季更复杂吧?
最后,她的第一件大作,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朵小花,桂花,而且还是缺枝少叶的一朵桂花。
“这是我画的,第一次画的花!”她的小脸绽亮起来,拿着那小小桂花在炫耀。
他第一次学画的花就是牡丹,而且画得生动美丽,宛如真正的牡丹在纸间重生,如果那颗白米似的桂花是出自他手,他老早就撕烂它了。
“你下回再教我画更难些的花!”她挨在他手臂边,像是画兴大发地要求。她这么说时,没瞧见他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没有下回了。”他冷道。
“为什么?你不教我了吗?”
“对。”他回得肯定,连花片刻的时间去思考也没有。
“你嫌我笨,是不?”亮彩的小脸暗淡下来,唇儿微噘。
“我没有时间教你。”
“可是你看起来不忙。”
“我所谓没有时间,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没有命教。”他沉了声,最终那句话小到近乎低语。忽尔,他自嘲地笑,“不过也许到那最后还有你陪着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看到他这种神情。
他又拿出了那罐她很不爱闻的臭墨,她拧着鼻,不说话地瞅着他。
他画的仍是人像,只是这一回,他画的是他自己。
她用着嘴小口吸气,出口的声音有些扭曲,但听得出她在笑。“你在画你耶!”好好看喔!而且好像,跟他好像好像!仿佛那张纸是铜镜似的,将他的脸孔完完整整映照出来。“你等等也画我,好不好?”她就要乖乖坐挺身,让他也替她画一张——“不好!”
又被他不留情地狠狠拒绝,她垂下嘴角,要哭了。
“不许哭!”他喝住那颗悬在她眼角,要掉不掉的泪珠子。“……明天我再帮你画,你记得过来磨墨。”
“你不用臭墨替我画?”要她自个儿磨好墨?
“嗯。”
“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画你自己好不好?”
“……当然不好。”
“为什么不好?”
“你不要老是问为什么。”他根本没办法答。
“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
“你绕口令吗?”他瞪她一眼。
“不能问喔……可是用臭墨画,臭臭的……”以后就不能拿着他的画像看了,因为她怕自己会让臭墨给薰呕。
“画完这张,我就不再用臭墨画图了。”
“你终于决定倒掉它了?还是你终于也闻到它的怪味儿?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发臭了……”又被瞪了,只好噤声。
斐知画绘完了图,问她,“画得像吗?”
“嗯嗯,好像,简直一模一样。”她猛点头。
是的,一模一样。
斐知画却要动手将画撕掉。她一瞧见,小小身子立刻扑过去攀紧他的手腕,不让他将那幅还没干透的画撕破。
“你做什么?!”
“你怎么老爱什么什么的问?烦!走开,让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这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要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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