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妳既姓柳,就叫依依。柳依依,好听吧?”
“杨柳依依……”她覆述着刚才听到的诗句,听起来满悦耳的,像是唱着歌儿似地,她脸上绽开了笑容。“真好听!谢谢少爷。”
“少爷,什么一一啊?”丁香强撑着天真无邪的笑脸。“那再来一个丫头,您不就喊她二二还是三三?”
“就说妳们不爱读书!”侯观云哈哈大笑,踏进了屋里。“不过这倒好,一一二二三三四四,省得我费心记丫鬟的名字。”
“人家要服侍少爷,哪有时间读书识字。”丁香噘了嘴,匆忙跟着少爷进屋,还不忘回头瞪视小丫头,恶狠狠地道:“妳没将这几张红纸撕干净,我回头撕了妳的皮。”
呼,好冷!有了新名字的柳依依低着头,拿冰冷的左脚掌踏上右脚背,轻轻摩挲了两下,随即踩着苍白而不稳的小脚步,搬来垫脚的凳子,攀爬上去,撕起门联来。
“还是要撕啊?”她小嘴嘟哝着,唯恐撕破般地小心翼翼揭着。“少爷不要,给我好了,拿回去贴在床边,给爹娘讨个大吉大利……”
大红颜色在她眼里晕染了开来,她立刻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热。
这是她第一回在外头独自过新年,她不能哭,也没空难过;这里的丫鬟姐姐一个比一个凶,她一定要坚强,努力赚钱,学得本事。
她眨眨眼,盯住墨汁淋漓的字迹,仔细瞧着上头的一笔一划。
“春满乾坤福满门。”她轻声念着刚才听到的字句,再伸长脖子望向窗上的福字,眼眸绽出亮光。“福!原来这字就是福气的福啊。”
她开心地揭完右边,再跳下来搬凳子,去揭左边的联子,依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慢慢揭,慢慢念。
“天增岁月人……”
“喂!别偷懒!动作快点!”拔尖的娇嗓从身边传来。“可恶的丁香,存心作践我!做什么叫我帮一个小丫头送水”
银荷杏眼圆睁,一脸不甘,“碰”一声,将一碗热茶放在地上,又扔下两只皮手套,压低声音吼道:“这热茶是少爷要妳喝的!还有,少爷要我们找鞋子给妳穿,哼,我们哪来的小人鞋子!这是少爷不要的旧手套,反正要扔了,就施舍给妳吧。哼!看不出妳小小年纪,心机这么重,才刚来就会找少爷说话!什么盘子瓶子的,想讨好少爷啊”
银荷越说越气,对丁香的怨气无处发泄,干脆伸手用力一掐,硬是在柳依依细瘦的手臂上拧转了一圈,这才趾高气扬地转回屋子里。
好痛!柳依依咬紧唇瓣,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她赶忙扶住墙壁,抓紧撕下的春联,慢慢地爬了下来。
干嘛捏人?她又没做错事;本想捏回去以示抗议,但她忍住了。
她好不容易得来这份活儿,李管家警告她,要她尊重老爷夫人少爷,听丫鬟姐姐的话,否则他们一个不高兴,赶她出府,她就得回乡下了。
她蹲下身子,愣愣地望了那碗茶半晌,眼里的氤氲和茶水热气混而为一,朦朦胧胧的,她眼睫用力一眨,将所有的水雾都眨不见了。
她捧起茶水,慢慢啜饮,温热的茶水很快暖和了她的身子;她放下杯子,拿着从没看过的皮手套,试着将自己的脚套了进去。
少爷的手大,她的脚小,她整只脚掌完全包覆在柔软的皮手套里面,冰凉的脚板慢慢回复了温度。
谢谢少爷。她冻得红咚咚的圆脸蛋绽出小小的梨涡,立刻忘记刚才还漫溢在心头的孤寂感。
啪啪啪,踩着皮手套,再搬过凳子,爬上窗边,又开始撕红纸。
她还记得少爷看到这边时,那很不高兴的声音所说出来的四个字。
“六畜兴旺。”她小声地念了出来,一字一字认清楚了。
旧的大丫鬟走了,新的大丫鬟升上来,两年过去了。
十四岁的柳依依还是少爷屋里的粗活丫鬟,每日就是忙着扫院子、提水、浇花、擦门廊、随时供八仙女使唤跑腿,以及目送少爷来来去去。
两年来,她几乎没再跟少爷说上一句话,八仙女顽强地巩固地位,不让她有任何机会靠近少爷。
呵!人活着就要有志气,得不到少爷关爱的眼神也不会少一块肉,想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她才不攀附少爷呢。
柳依依坐在大榆树下,抱着一篓字纸,兴奋地翻看里面的纸团。
夏日午后,日头炎炎,正是好眠,少爷难得在家午睡,想也知道,八仙女歪在大厅上,痴心等着少爷随时传唤,等得无聊了,一个个打起盹来,全部见周公去了,说不定还会梦见少爷,流下滴滴晶莹的口水呢。
柳依依捞着字纸,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微风轻拂树叶的声音外,悄无人声,连蝉鸣都静止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忙”着。
太好了,大家都睡了,没人会唤她,她可得好好利用时间。
“观自在……嗯,下面这是什么字?”她抓着一张纸,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名堂,决定先搁到一边去。
“观云兄台雅鉴,谨订于六月十五日午时,假万花楼邀宴赏玩奇石……”她又揪起一张纸,一边念着,一边却是猛摇头,还没念完就扔下纸,嘀咕道:“又是找少爷吃饭的请柬,我都会背了。少爷这样不行啦,都十八岁了,还成日吃喝玩乐的,不长进喔。”
“看来我是恶名昭彰了。”
咦!好熟的声音。柳依依仰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好高的人,颀长身子拉下一团肥短的黑影子,一半在耀眼的日光里,一半没入了树荫下,她顺着那袭薄丝衣袍往上看,瞧见了一对带着笑意的黑眸。
“少爷!”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慌乱地捡拾丢了一地的字纸。
“妳别忙了。”侯观云蹲了下来,笑咪咪地问道:“妳拿了我写废的纸,躲在这里玩什么?”
“我不是玩,我正要去烧这些字纸。”
“舍不得烧吧?”侯观云指着树荫处,笑容比日头还亮眼。“妳往里头挪挪位置,我这身白肉才不会晒黑了。”
少爷有令,当丫鬟的总得听话,她只得依言往树边移了过去,很不自在地看着少爷悠哉游哉地摇着折扇,盘腿坐到她的身边。
大院子空荡荡的,八仙女兀自昏睡发春梦,殊不知她们梦中的少爷此刻正在外面和小丫头凉快呢。
“观自在菩萨。”搧风的人凉凉地冒出了一句。
“咦!”他念什么?她赶紧望向身边的纸头,眼眸发亮,高兴地道:“菩萨?这两个字是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侯观云也不回答,又念了一句。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柳依依喜形于色,立刻拿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果然配合她已认得的字,串成了这一个句子。
“照见五……皆空。”她抢先念了出来,中间那个字她不认得,念不出来,她抬起眼,眨巴眨巴地望向少爷。
“嘿,妳认得不少字嘛。”侯观云不念了,歪着头看她。“有好几次,老见妳捧了我的字纸篓,好像寻宝似地。”
原来早就让少爷瞧见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柳依依神采飞扬地道:“我天天在少爷的院子扫地,扫了两年,扫地的功力还是跟我六岁时一样厉害,我不能到了十八岁出去时,还是只会六岁的本事。”
“所以妳有空就偷学字了?”
“字在这边,光明正大让我学。”柳依依指着纸张,不畏少爷的“指责”,圆睁明亮的眼眸,又道:“满屋子的牌匾、对联挂在那儿不动,也像是招呼着我去认它呢。”
侯观云扬起浓眉,对她的说词颇感兴趣,扇子轻轻地摇呀摇。
“没人教妳,妳怎么认?”
“我指着对联或是少爷写丢了的文字,直接问人家那是什么字,不必多问,一次问一个字就好。”免得让人家觉得她这个丫鬟别有目的。
“呵!妳认字做什么?”
“我以后要做生意,赚大钱,养爹娘、妹妹和弟弟。”
“很有志气。”他点点头,眼里满是笑意,瞧她人小志不小,说话的口气也忒大。“可我记得妳有八个妹妹,没有弟弟。”
“去年又添了一对双生弟弟,叫左儿、右儿。左儿弟弟是左边屁股有一块胎记,右儿弟弟什么都没有,反正一个左,另一个就是右了。”
“哈哈!”侯观云大笑出声,忙又用扇子掩了嘴,瞄着安静的大屋子。“妳家真好玩,一大家子一定很热闹了。”
“是呀。”柳依依想起从前,笑出了两颗深深的梨涡。“我会帮娘烧饭,后面还背着最小的桂儿,她好爱哭,总流了我一身口水,可我只要哼起曲儿,她就不哭了。等我烧好饭,朝田里一喊,爹娘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回来;他们在门前的水缸舀水,唤来四处玩耍的妹妹,一个个洗洗脸,洗洗手,洗洗脚,柴儿她们洗好了,就过来帮我摆碗筷……”
她说得兴高采烈,突然喀啦一声,原来风势稍大,枝叶交错拍击,掠下了一片青翠翠的叶子。
叶片飘落,她戛然止住话头。会不会跟少爷说太多了?
她不怕被其他丫鬟看到她和少爷坐在一起说话,从而嫉妒排挤她,反正她的皮够厚,再掐她几下也不怕疼;而是,她和少爷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构不上他那富贵的边儿,也没有必要和他亲近拉关系。
也许,镇日无所事事、只爱闲晃的少爷是在跟她闲扯淡罢了。
“少爷,我去忙了。”她又开始捡拾字纸。
“银荷要嫁人了,我屋里空出一个缺儿,你想进来吗?”
柳依依心念乍动,她早就觊觎少爷的书房很久了。
但任谁都知道,少爷的八位贴身丫鬟是极美的肥缺。不单单是工钱多,做着轻松的活儿,最重要的是少爷年纪渐长,不免血气方刚,若能因此怀上一个孩子,纵使没有资格坐上正位少夫人的宝座,但能在富甲一方的侯家挣得小妾席位,也不枉她们千方百计进入侯府当丫鬟了。
少爷的丫鬟一向由侯夫人亲自挑选,然而初步选定丫鬟的却是李管家;也因此,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无一点点本钱私相授受,就算再美丽、再有能力的姑娘也无缘进入管家的名单中。
柳依依明白这一切,即使她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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