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看她紧张,自己反倒一笑:“你是个读过书的人,聪明伶俐,做事也谨慎,又懂分寸。并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我不过就是提醒你两句话罢了。”停顿了一下,又说:“阿颜,我知道因为二爷救了你的缘故,你觉得欠了他的情。对他也不免比别人来得亲近些。我只告诉你一句:太夫人最看不得我们这样的人跟二爷献殷勤。你既然是迟早要走的人,可别给自己惹什么麻烦。”
苏颜自然听得出她话里全然是一番好意,连忙站了起身,要行礼却被芙蓉伸手挽住:“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你怎么这样客气起来了?”
苏颜只得顺着她坐了回来,笑着说:“这几句提醒,可比什么都来得贴心。等有空我给你绣个香囊,算是谢仪好了。”
芙蓉也笑,“我可记下了,就要你前日绣的又有鸟,又有槐树花的那个……”
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虽然因为连日收拾行装的缘故,累得腰酸背痛,苏颜却睡不着。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却是越翻越清醒。已经六月了,即使在夜里也开始有些暑热逼人。她听到窗根下有一只夜虫嗡嗡的叫着,和她一样都没有丝毫的睡意。
月光很亮,明晃晃的透过浅色的窗纱,将卧房里的一切都笼进一团朦胧的光雾里。窗外的老榆树枝叶摇曳在窗纱上,宛如一副会动的水墨画。幽静的让她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闺房的窗上那一层银红色的胭脂纱。那样别致的窗纱透着光,会映出模糊的玉兰花图案来……
那窗下,就是自己的书案。有卷束整齐的竹简,也有父亲特意托人从玉桥坊买回来的“玉桥纸”。虽然它书写的时候容易让墨渍晕开,却远比竹简来得方便。那时候,对于这样稀奇古怪的新鲜东西,父亲总是和她一样怀着孩子般浓郁的兴趣……
苏颜对于自己的清醒微微有些不耐起来,翻了个身,望着窗纱上的黑影却又情不自禁的想:那时候,自己总认为那样安闲的日子是可以一直一直的延续下去的……假设父亲当初没有因为株连而被罢官,进而一病不起的话……假如陈家没有在父母病故后把自己接回安定郡的话……
苏颜把薄被抓过来蒙住了头,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心底里有些酸楚,然而更多的,却是对于命运无能为力的悲哀——原来一个人的生活,那沉浸在其中会让人感觉天长地久的东西,竟然如此的脆弱,脆弱到一些小小的意外就会让它全盘改变,变得面目全非……
眼眶微微发热,却没有眼泪——那种奢侈的东西,自从父母亡故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了。
寂夜里,更鼓声远远传来。
明明是暑热的夏夜,却偏偏有一丝冰冷自不知名的角落里蔓延出来,丝丝缕缕的袭上了心头。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空旷了起来。
第四章
酒意上头,殷仲微闭了眼,撑着腮边斜靠在条案上。
他平素滴酒不沾,今日,多少有些贪杯了。也许是想要掩饰自己的醉态,他的手指随着乐曲的节奏轻扣着光洁如镜的条案,发出了一声赞赏般的轻叹。
这双手常年握刀,虎口和指掌间生着一层坚硬的厚茧。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连这样本该轻柔的动作也仿佛蕴藏着十足的力量。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连他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往往在他刻意想要松弛的时候,肌肉反而会绷得越紧。仿佛有意提醒着自己随时戒备着什么。
这也是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吧。
殷仲微微一叹。
睁开眼,旖旎的乐曲声中依然是一片绮丽舞动的水袖。殷仲的视线穿过了娉婷舞动的窈窕身影,落在上首眉飞色舞的主人身上,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小傅,你让我们来,到底是赏你的好酒,还是赏你府上的美人?”
傅宣尚未回答,坐在对面的路蘅却大笑了起来:“对于小傅来说,若是没有美人,酒也就没有滋味了。”
傅宣拍了拍手,敞轩当中的舞姬们纷纷退了下去。他端起酒杯斜了殷仲一眼,赌气般冷哼一声:“二哥的意思,就该这般枯坐品酒吧?”
三人当中傅宣年纪最小,生得也最为文弱。一张漂亮的脸孔总是带着几分满不在意的浅笑。看到殷仲对他的调侃毫不介意,他自己反而笑了:“二哥,歌舞也不要,美人也都被你赶跑了。就咱们三个大男人相对枯坐,你不觉得闷么?这里没有外人,假道学的面孔是不用装的。”
殷仲懒懒的瞟了他一眼,正要说话,路蘅却笑道:“你府上的美人十有八九都是从老二的府上讨来的,老二原本就看腻了。”
傅宣瞠目说道:“不会吧。这个红奴,明明是还没有送进殷府就被我讨来了啊。”
路蘅不禁放声大笑。他生得眉目俊朗,因为出身将门,举首投足别有一番豪爽风范。三人当中也数他最为年长。只因为生得黑,被傅宣起了个外号叫“枸酱”。几年来一直驻守西河郡,日前已加封了骁骑都尉。
路蘅一边笑一边冲着殷仲遥遥举杯:“小傅也是个傻子,老二府上现成的两个美人,又何须到你这里来赏?”
傅宣听了这话,惋惜的一叹:“大哥说的是皇上赏赐那位鲜卑美人和那位南越美人吧?”见路蘅冲他眨眼,又涎着脸追问殷仲:“二哥,那两位美人说话,你当真听得懂吗?”
殷仲似笑非笑的斜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反倒是路蘅哧的一声又大笑了起来:“老二最烦别人扰他的清净。言语不通,岂不是正中他下怀?再说,老二闺阁中的秘事,也是你问得的?老三该罚!”
殷仲却深知路蘅为人虽然狂放不羁,平素话却不多。见他借着酒意竟然开起了自己的玩笑,便多少猜到他是有心事的。斜眼去看傅宣,他果然也看出来了,挥挥手将侍酒的美人也都赶了出去。
路蘅却不急不徐的端起酒杯放到鼻下嗅了嗅,轻声赞道:“老三的酒,果然是好酒。”
傅宣按捺不住心急,用力一拍桌子:“老大,你要急死人么?”
路蘅却又抬头一笑:“这就急了?你这样的性子,如何能经商?竟也混成了当朝一方财阀……”
殷仲不禁微微皱眉。
路蘅又斜他一眼,抿嘴一笑,说:“你们两个,一个是借病不用上朝,一个是自由富贵身,焉能体会我的苦楚?”
傅宣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么一句话,不禁气结,一拍桌子,大喊一声:“来人,把路将军案上的酒菜都给我收了!”
殷仲的眉头却舒展了开来,自失的一笑:“是让你回西河郡吧?我这一心想去的人,却偏偏去不得……”
路蘅猛然想起殷仲自剿了南疆匪乱之后,就一直困在长安。他自然知道殷仲是一心想回霸上的。如今却不情不愿的留在长安,不知这里头又有些什么样的隐情……斜眼去看殷仲,他却还是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只是那懒散里多少透着一点竭力想要掩饰的落寞。
路蘅浅浅的抿了一口酒,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话题:“今天朝上又吵成了一锅粥……”
殷仲听他这样说,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又懒懒的收了回去,声音里却多少透出几分不屑来:“又是为削藩的事吧。削藩,削藩,谈何容易?!”
路蘅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的口吻倒和庄丞相是一样的。”
殷仲却不屑的将头摇了两摇:“庄青翟这厮一身媚骨。他肯跳出来表态,只怕是吃准了皇上的心思。”
路蘅放下酒杯,抿嘴一笑:“御史大夫晁大人的态度倒是坚决得很呢。他说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逆……结果和庄青翟吵成了一团……”
殷仲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情若有所思:“吴国富庶,自然是天下皆知。吴王多年称病不朝,也是天下皆知。但若说谋反……”
傅宣不等他说完,便将酒杯重重一放,“我可是布衣,听不得朝中这些机密事。两位大人不妨移驾别处,慢慢的谈吧。”
路蘅笑道:“只怕是又想着你的美人了吧?”
傅宣笑道:“错了。我想的是,老夫人快要过寿了,不知二哥何时动身前往武南?”
殷仲浅浅一笑:“大概就这几日了吧。你又打着什么主意?”
路蘅笑道:“只怕是又惦记着武南侯府上的哪位美人了吧?”
殷仲似笑非笑的斜了傅宣一眼,“当我的武南侯府是撷芳楼了么?”
路蘅大笑:“他家的紫姬、玉夫人、香夫人可不都是从你府上要过去的么?”
傅宣连忙笑道:“别听大哥胡说。我那里是那么不着道的人?我跟着你去,可是有正事的。老大也同去如何?”
路蘅斟满了自己的酒杯,忿忿说道:“我哪里逍遥得了?命令一下来,我就得动身回西河郡了。没听说过军令如山么?”
殷仲不以为然的垂下头,幽深的眼眸里却不易觉察的掠过了一丝黯然。
与长安相比,武南郡的气候要湿润得多。
武南郡毗邻梁王刘武的封国,距离梁都睢阳,快马不过十余日的路程。通商往来十分便捷。淮水的分支——越河穿城而过,将武南郡平均分做了南北两个部分。城中的市集、作坊大都集中在北区,南区多是城中富户的宅邸,相对而言要清净得多。
荣安侯府就座落在南城的中心。
“扑通”一声,碎石落入湖中,溅起了一簇耀眼的水花,几乎打湿了苏颜的裙角。苏颜吓了一跳,还未抬头,耳边已传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
从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湖面上一架弯弯的朱红色木桥,几个侍女正挤在小桥上争喂水中的游鱼。初秋的艳阳下,一群笑靥如花的女孩子,衬着周围的红桥绿树,生动得如同一卷画轴。
苏颜看着这一幕,也忘记了刚才些微的不快,唇边浮起了一弯浅浅的笑容。
“阿颜,”桥上的桃喜冲着她招手:“你在那凉石头上坐了半天了,过来玩一会儿吧。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活儿。”
苏颜放下手里的针线,抬起手臂揉了揉微酸的脖子。午后灿烂的阳光穿过了头顶繁茂的枝叶,丝丝缕缕洒落在她的身上。微风拂过,几瓣细小的桂花翩然落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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