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像,朕的目光再无法自你身上移开,哪怕明知道会害了你。”
易水粹然抬起头来,目光里的哀凉渐渐绽放出一丝惊异的光彩,宸煜的目光就锁在那稍纵即逝的光彩里,轻咳了一声,手上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其实你一早就明白,朕不是你该依靠的人。易重纵横官场多年,不会不事先提点你在宫里行事的分寸。所以你躲着朕,你从心里畏惧朕,甚至,你一度厌恶朕在你眼前出现。自古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朕活了二十余年才遇上你,朕不忍心看着你落寞,孤独,不愿意让你刻意隐忍着后宫加诸于你的委屈,所以朕管不住自己的去偏爱你,即便朕知道你心里没有朕。”
掌心相贴,易水似乎能触摸到他手掌心里凛冽而深刻的纹路,心由着他掌心的纹路一路诉说,一路牵引,一颗心也随着那诉说微微的颤抖,慢慢的抬起头来,张开紧闭的双唇,却只剩下哽咽堵在喉头,言无可言。
“直到你被慕容丽妃杖责,朕看着你那么委屈的趴伏在棍棒之下,朕几乎气得发狂,不顾一切的发落了慕容氏。而后的朝堂之上不顾慕容丽妃父兄一丝颜面,当堂苛责尤甚。朕护着你,就像护着自己一样,朕知道你名唤易水,风箫箫兮易水寒,这样的清冷,朕便护着你,终于让你化作心中一股温热的溪泉,不再冷却。”
“可是朕太疏忽了,也太自信了。罗摩承天节后口口声声与朕要你,为了你,他愿意以土布相易,朕有心收服土布藩蕃,便与他打赌,朕不相信你彼时与朕两心相系还会移情旁人,可是朕忘了,你是那么烈性的女子,朕一时的糊涂,是如何轻侮了你。”
易水深得心房里的血液慢慢抽离,带着最后一丝温度,无力的跳动在空荡荡的胸腔里,生生的痛。
慢慢将手从宸煜掌心抽离出来,双手支地跪伏在地上,颊边泪痕干涸,心神散落在蒸腾了的泪意里,无可凝聚。
“当年送我前往土布,是你和罗摩的一场赌局?”
十指皆扣握在掌心里,徐徐抬起僵硬的颈项,空洞的直视着宸煜眼中的愧疚。“我自始自终是你手中的棋子,玩弄于你的股掌之间,还要充当你与罗摩财约的砝码?”
第四十四章 紫盖忽临双鹢渡(3)
宸煜挣扎着,想要拉住易水,却止不住她步步却行。易水的神色绝望而淡漠,“你是皇帝,你可以富有天下,纵横四海,无所不能。可是你的确太过自信,你实在不该将这些话告诉我,实在太过残忍。”
直直的撞上身后的殿门,宸煜勉强起身,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仰躺在了榻上。伤口骤然崩裂,无可忍耐的疼痛钻心袭来,忍不住低吼了一声,苏永盛立即冲了进来,易水被突然推开的殿门猛然一撞,立即摔倒在殿门前,青丝散乱,神色惊惶,几欲挣扎起身却奈何心有余,力不足。
锦如上前搀扶易水起身,猛然见得她面色仓皇无措,急忙伸手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周身散发而来的绝望,似是一层冰霜,生生的冻结了她周身的心志。
候在偏殿的御医宫人鱼贯而入,血腥骤然冲刷了内殿甫平的宁静。苏永盛焦急的站在宸煜身侧,看着冯远带人替宸煜清洗伤口,止血铺药,重新捆绑上生绢缠绕。易水看着铜盆里血染的生绢被宫女拿出寝殿,远远的散开一路血气,气促无力,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
幼时的寒水轩,册封的圣旨,凉风殿的风铃,延英殿的日落和大漠上扬尘而起的漫天黄沙,易水挣扎在冰河里,沉浮不定,河水里似乎浮动着未及消融的冰碴儿,侵蚀着皮肉筋骨,易水拼命的想抓住一跟救命的绳索,可是那绳索就唾手可及,却每每失之交臂。幼时母亲的微笑,临别时父亲凄凉的身影,幼妹易兰趴伏在窗口惊怯忧伤的眼神,一一浮现在眼前,如同浪潮频频袭来,易水大声的呼救却喊不出声音,一腔的难捱皆沉沦在不见岸渚的长河里。
锦如不住不替易水拭去额头的冷汗,易水的眉头紧蹙,牙关死死咬合,任凭锦如如何使力也撬不开半分。英哥儿与晴柔一遍遍的端着热水来,又一遍遍的换了冷水去。易水脸上的汗水夹杂着泪水,只管涔涔的落下来。
易水只深得身心都飘忽着,如隔云端,没有一丝着落。伸手四下寻找,目光所及雾茫茫一片,将自己牢牢裹住。终于站起身来,足下一空,实实在在的自云端跌了下去,深渊万丈,心中的惶急渐渐冷却绝望,随着一身的汗生发而去。
倏忽睁开双眼,手被死死握住,宸煜临去那一声低吼犹在耳畔。锦如跪在榻边,死死的握着易水的一只手,见易水醒转,大喜过望,眼中直直的落下泪来。
“娘娘您可算是醒了!”英哥儿和晴柔闻听易水醒转,忙不迭的跑上前来。易水直直的躺在软榻上,双目无光,身上像是蒙着一层灰,找不着半分生命的光亮。
“娘娘喝一口水吧。”锦如双眼里流露着挚诚的关切,易水似是被魔蛊了一般直愣愣的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唯有微弱的气息起伏,尚且给予锦如一丝期冀。文人小说下载
慢慢的舀了一口水缓缓的送入易水口中,英哥儿替易水拂着胸口,看着她慢慢咽下。许久蝶翼似的睫毛动了一动,锦如惊觉的紧紧盯住易水的面容,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过,易水终于张开口来,“原来我还活着。”
晴柔高兴得念佛,英哥儿忙忙的去端来火上热着的细粥。锦如扶着易水起身,慢慢的靠在身后的迎枕上,眼里蓄着泪,连连道,“娘娘突然就晕厥了去,可吓死奴婢了。”
任由着锦如侍弄,英哥儿端来的粥滚热,那样一口一口的咽下去。连喉头都是疼的,可依旧一口口的咽下,不带有一分迟疑。锦如见易水怔怔的,自双眼萌发而出的并无半分求生的意念,似乎是沉沦在心底不可知寻的一处,只是任由着身边的人侍候形同痴呆。
英哥儿陪在身旁,见易水如斯神色,不由得有些害怕,紧紧的握着双手,不由得惶急,“娘娘不是烧糊涂了吧。”
晴柔立在英哥儿身后,不由得牢牢握住了英哥儿的嘴。锦如见易水一碗粥悉数用尽,面庞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总算松了一口气,叹了一声,向着她二人道,“快,去把药端来,热热的汤饭加着药力,或者明日便可痊愈了。”
一碗黑黢黢的汤药端在眼前,那苦森森的味道唤回了易水全部的神思,看着那碗药,低低的一语,“皇帝,可还好吗?”
锦如见她称呼有异,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打颤儿,晴柔不明就里,以为易水是见宸煜受伤,伤心惊痛过甚,才有此一问。此时立在锦如身后,见锦如发怔,忙接口,“娘娘从含元殿回来时皇上已然包扎好了睡下了。”
易水轻叹了一声,推开锦如手上的药碗,“他有没有叫人来说什么?”
锦如看易水推开药碗,只问宸煜说了什么,一时面有难色,踌躇了半天,终于缓缓的起身,“皇上,让苏总管给娘娘送来了这个。”
搁下药碗,锦如从床铺旁的壁橱里摸出一个木匣,易水见那木匣上并未落锁,伸手拂过,锁扣啪嗒一声打开。犹疑了一刻,才慢慢的取出其中明黄锦囊,慢慢的抽取开来。
一指长的字条,缓缓展开,潦草的字迹透着无力的拖沓,只有四个字,唯有那四个字,前尘往事,多年的情怨纠葛就在那四个字间轰然倒塌,木匣落地,易水看着那三寸来长的字条一角,殷红如血的一枚小小的玺印,分明的煜熠二字洒脱张扬。
两臂颓然自胸前垂落,那一张字条随着手臂飞落榻下,飘忽着落在锦如脚边。锦如见易水神色大变,蹲身方要拾起,易水却已转过头来,“都出去。”
三人一愣,见易水面色决绝,亦不能违拗,躬身一一退行出去。
易水瘫软倒在床榻上,眼前的字条似乎有千钧重,再没有一丝力气捡拾起来。那样熟悉的笔迹,熟悉的玺印,这半生沉浮似是一场笑话,从前耿耿于怀的怨恨惆怅,都随着那笔迹自心中生生剥离开去,生生的疼。
死死的咬着嘴唇,直到品咂出口中一股甜腥一味道,终于无可忍耐,掩在,放声大哭。
那字条上,是宸煜的笔迹,潦草而无力的四个字,“罗摩未死。”
第四十五章 欲语心情梦已阑(1)
太液池上的风自湖面吹来,徐徐的扬起层层浅淡的涟漪。两岸的蒲柳娇花渐次吹皱了容颜,凭栏而望,那满目青葱渐渐浓郁如同一汪墨玉,消褪作一抹抹黯淡的枯黄。
髻间的碎发凌乱的吹拂在耳畔,漠然的眼见着春去秋来,大明宫的盛夏湮灭在无尽的焦灼里,化作一片萧瑟。莲青与雪白翻覆在碧色的袖口间,一如那初初绽放便旋即枯落的年华,燃不起一丝生机和美丽。
“外头风凉,奴婢求娘娘早些回去吧。”锦如的眉头凝结着数不清的忧愁,一丝青丝绾作回心髻,所谓花冷回心,花叶凋尽,那一腔无可纾解的心事,却早已无处可依。
目光干涩而黯然,如同此刻垂落在枝头的一朵颓败的花朵,只待一阵寒风,便可自枝头飞落离索,此生再无依靠。
“娘娘,苏公公传话来说,皇上传娘娘去三清殿见驾。”易水只听得掌间咔嗒一声轻响,垂首见那寸许长的指甲已然折断,绛红花汁的残迹隐隐在那折断的长甲上,似浮动着隐隐的血光。
太液池边的风微微凝滞,似乎为了这一句故人,全然斩断了四下里的声息。轻叹了一声,缓缓转身,锦如跟在易水身侧,殷殷的神色,“奴婢替娘娘传行辇来吧。”
摇一摇头,太液池里有游鱼浮动喋呷着水上面凋残的荷叶,这一路行来便如花之酴,总有行将归去的一刻。敛袖缓缓而行,那一年从凉风殿到三清殿,短短的一路行去,走完了半生的宿命因缘。
三清殿的岩角里有枯乱的杂草,偶尔尚有未及凋零的野花,在那枯草重重之间寻觅着一丝生的契机。端然立在三清殿的廊檐下,一如出奇的相似,而唯一不同的,只是当时的心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