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兰芝不知怎地一乍醒未,似乎听到(不如说是感到)母亲在悄悄抽泣。但是仔细一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用自己的脸贴着母亲的脸,发现母亲的脸是湿的,枕头上也湿了一片,她伸出小手去揩母亲脸上的泪,同时叫了声“妈!”母亲突然紧搂住她,忍不住痛哭出声。后来听见慧英和慧梅的床上响动,母亲赶快忍住哭声,用被子蒙住母女两人的头,悄悄地继续抽咽很久,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还是像往日一样,找刘芳亮等商议事情,还找老百姓妇女们拉家常,有说有笑。
高夫人的痛苦,慧英和慧梅都很清楚。尤其慧英比慧梅大一岁,又是个事事留心的人,对夫人的情形更为清楚。每次兰芝或慧梅不是时候大声笑,大声嚷叫,总是立刻被她用眼色或手势禁止。现在她拉着兰芝走回小院,小声说:
“来,我教你舞剑,可是你不要大声嚷叫。”
小姑娘因为心中沉甸甸的,对练习舞剑也感到索然寡味。慧英看见这情形,就从屋里取出两把竹剑,给兰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让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阵,然后她向兰芝劈刺。如果看见兰芝躲闪和挡架得巧妙,她就用点头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称赞。否则,她就让兰芝照样向她劈或刺,但动作加倍迅猛,由她自己做出躲闪或抵挡的样子让兰芝看。这一阵斗智斗勇的击剑练习才把小姑娘的兴致大大地提高起来。
她们正练得起劲,慧梅背着弓箭,挂着宝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俊俏的脸孔经冷风一吹,加上跑得发热,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没进柴门,她就兴奋地大声嚷叫:
“慧英姐!慧英姐!这里狼真多,我刚才又射中一只!”
慧英停住竹剑,问:“贸呢?怎么不背回来?”
“我射中了它的后腿,给它逃走啦。”
慧英抿嘴一笑:“看你高兴的像得了荆州,原来只射中狼的一条后腿,又给它逃掉啦。”
慧梅噘嘴说:“我没有骑马,又有大雪,自然赶不上它嘛。你本事大,你去追赶!”
“我不用追赶,准能一箭射中要害,叫它无法逃跑。”
“谁叫你是姐姐,比我大一岁呢?”
慧英又故意逗她说:“只怪你自己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罢了,倒不在比别人小一岁半岁。再说,你一定是有点儿怕狼,所以尽管它带了伤,你也不敢一个人去追赶它。”
这两句话真把慧梅逗恼了。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虽然她还不好意思把脸颊的笑容收掉,但那笑容好像已经僵死,并且在暗暗地散去,马上就要消失。
是的,怎能说她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呢?更怎能说她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呢?如果她连一只受了伤的狼也怕,就压根儿不配跟随在高夫人的身边!不久以前随着高夫人突围到河南境内的时候,她奉高夫人的命转回去看一看落在后边的一些彩号和眷属,独自抵抗一群乡勇,把大家救回来,难道不是得力于她的箭法不错和磨练成的孤胆么?
那件事情的经过是很有趣的,至今还常常被人们当做故事来谈。当时,她奉命独自拨马回去,转过一个山脚,看见有二十几个乡勇把一起伤员和眷属截断在一座小桥那边。怎么好呢?她忽然想出了主意,把马一打,大胆地向小桥奔去,一边大呼:“快杀死这些土豹子,高夫人来迎接你们啦!”乡勇们起初信以为真,打算向山上逃跑,但看清转来的只有一个“女贼”,且是一个少女,便不跑了,那些被隔断的眷属和伤员听说高夫人来接他们,隔着树木和丛莽看不真切,以为真的来了,一声呐喊冲过小桥,乡勇们没有马匹,回头追赶,追赶不上,但都想从农民军身上得外财,所以又不肯罢休。慧梅十分恼恨,又觉得好玩,便叫大家快去追上高夫人,她自己立马在一棵大松树下等候乡勇。
太阳已经出来很高了。乡勇们看得很清楚,在他们面前不远的这一位大姑娘的容貌俊俏,骑一匹略带粉红色的高大战马,简直比年画上的昭君出塞还要好看。有人想得到这个姑娘,有人想得到这匹战马,呐喊着向她扑来,慧梅随着高夫人见过些大场面;根本没有把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里,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个跑在前边的乡勇虚拟一下。起初,前边的乡勇一惊,不敢追了,但随即见她只拉弓不放箭,想着她这个大姑娘一定射不准,又大胆地向她追来,她又虚拟一下。乡勇们又一怔,停了脚,瞪着眼睛看她,她用挑战的口气说:“有种的就上来!怎么不来呢?”前边的几个青年乡勇看见她的笑容,甚至连她的雪白整齐的牙齿也看见了,又听见她的声音那样好听,真是又嫩,又脆,又圆,还有点儿蛮,都有点迷了。据他们后来对人谈:这声音赛过春天的黄莺。谁会相信,这样叫人喜爱的大姑娘真的会打仗和会杀人呢?乡勇中有人馋涎欲滴地笑着小声说:
“你瞧,还是大眼睛、双眼皮哩!”
这句话也给慧梅听见了,登时脸颊上泛起来一阵红潮。人们看见她只在拉弓,都说她准不会射,是故意吓人的,忽听弓弦一响,一个人应声倒地。大家一时大骇,但马上又欺她只有一个人,呐喊着向她扑来,认为只要她一箭射不中就可以扑到跟前,将她同战马一齐捉住。慧梅又射倒一人,而乡勇们离开她已经不到十步远了。她勒转马头,跑了一段路,驻马回身,下决心再射死他们几个,便故意笑着招手说:
“来呀,我在等着你们!”
乡勇们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个麻脸的乡勇掂着一根红缨枪,一边跑一边调皮地尖声回答说:
“姑娘,俺来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脸青年的肚子。人们离得更近了。她从箭袋里一抓,抓出来的不是箭,而是心爱的笛子。她赶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当作箭虚拟一下,使得那些追赶的人们一怔。她带着笛子晃一晃,说:“对不起,俺不同你们胡缠了。”说毕,拨马便走。过了一阵,她回头望望,看见那些被留在一里外的乡勇们有的在抬死尸,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声,随即笑了。
来到崤山以后,慧梅并没有说出这一次事情的详细经过,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号和眷属们谈出来,又经高夫人和慧英一问,她才带着腼腆笑着补充了一些话。慧英本来就同她非常好,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这段故事以后,她更加喜欢慧梅了。
现在看见慧梅那种委屈的样子,慧英轻轻地扑哧笑出声,拉着她的手小声说:
“傻丫头,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看你的小嘴獗多高,可以縻住一头小叫驴!”
“你不逗我,我会噘嘴么?把人家逗气了,你又笑起来。哼,还是姐姐哩!”
“你别大声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刚才大声嚷叫,我也不会说你。”慧英搂住她的脖子,小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声问:“她现在在做什么?还在绣‘闯’字大旗?”
慧英点点头:“马上就绣成啦。”
慧梅啧一声,说:“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没睡!”
兰芝问:“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这里,妈这些日子一没事就绣‘闯’字大旗,你知道她绣这大旗做什么用?”
“我不知道,也没敢问过,慧英姐,你知道么?”
“这还用猜?一定是她担心闯王在突围时会把大旗失掉,绣一个预备着……”慧英刚说到这里,看见高夫人走出来,不自觉地把肩膀一耸,不敢再说了。
在崤山中住下来养伤期间,高夫人一没有事情就绣“闯”字大旗,到近两三天,绣得更起劲了,昨晚,她带着慧英和慧梅绣到二更以后才上床睡觉,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一个人悄悄下床,在黑瓦火盆中加了几块木炭,挑亮灯芯,坐在桌子边继续绣起来。有时她停下针线,抬头凝思,眉头紧皱,不知她的心头上压着多少疑问、推测、悬念和忧虑。但也常常在一阵凝思之后,从她的大眼中露出来坚定与希望的神采,也从嘴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分明她对于闯王的平安突围和将在不久后重树大旗充满信心。一天深夜,慧英被老鼠惊醒,抬头望望,小声说:
“夫人,快睡吧。你什么时候又起来了?”
“你睡吧,不要管我。”高夫人没抬头,哈哈冻僵的手指,继续绣旗。
慧英知道高夫人是因为心情烦恼,用针线来打发不眠的长夜。她的心中难过,在枕上辗转一阵,便也悄悄起床,拿一件棉衣服披在高夫人的肩上。高夫人猛回头,望望她,说:
“去睡吧,大还早着哩。”
可是慧英怎么肯离开高夫人去睡觉呢?她在方桌的另一边坐下去,帮助绣旗。高夫人又两次催她去睡觉,见她执意不肯,也就不再催了。过了一阵,慧英偶一不小心把剪刀弄掉地上,把慧梅惊醒了。慧梅用手揉揉困倦的眼睛,看见高夫人和慧英在灯下绣旗,她的睡意散了。停了片刻,听见村中已经鸡叫,便也披衣起床,慧英完全像个姐姐一样,小声说:
“慧梅,鸡子才叫头遍,你起来做什么?睡吧,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练武艺。”
慧梅孩子气地嘻嘻笑着,并不回答,下床后用湿手巾揩揩眼睛和双手,坐在慧英对面,抓起大旗的一角就做起活来,看见慧英仍在睁大眼睛望她,她才说:
“别瞪我,我早就睡够啦。”
“穿厚一点儿,”高夫人说,“五更天寒,小心着凉。”
到鸡叫二遍时候,树枝上的乌鸦开始啼叫。高夫人感到浑身困倦,冷得难禁。她放下针线,打个哈欠,站起来从墙上取下宝剑,说:
“夜真长!我到院里去活动一下身子。”
慧英吃惊似的小声叫道:“夫人,你腿上的箭伤还没痊愈!”
“怕什么,也差不多合口了。”
慧梅也劝道:“你还是再休息几天吧,可不要急着活动。”
“唉,为着这箭伤不好,马不能骑,路不能走,不知耽误了多少事!再这样住下去,我会发疯了,趁着如今身上有点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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