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在第二日的朝会上,非常深刻地领会了李隆基“优闲自保”的含义。
李隆基这日神色如常,一一处置了群臣所奏事体,其不拖泥带水,没费多少时辰便将诸事办妥。眼见群臣奏事完毕,李隆基却未有散朝的意思,他将张说唤出朝班,问道:“张说,你知罪吗?”
张说闻听此言,顿时如雷轰顶,惊愕中惶然答道:“陛下,臣不知有何罪?”
“朕问你,你平日里按君子的言行规范自己了吗?”
“陛下,臣按圣贤所教规范自己。”
“嗯,孔夫子说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明白此话的含义吗?”
“臣明白。”张说见皇帝引经据典,知道他肯定恼怒自己,那么自己最好少说话,以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国家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你身为中书令,位居中枢,本该宵衣旰食,多为国家尽心尽力。然你不务正业,白日黑夜里忙于串门子,说闲话,此为君子之行吗?”
张说到了此时,明白皇帝今日想来找茬,不敢抗争,答道:“微臣无能,未将事儿做好,请陛下多加训诫,臣定接受教训加倍努力。”张说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晃出一种想法:我昔为帝师,若非君子之行,难道教皇帝小人之道吗?
李隆基也不想当众指责张说到王琚府鼓吹和到“五王宅”走动的事儿,厉声说道:“你为中书令,至今殊无建树,朕看就不用做了。相州刺史一职正好空缺,你这就退下去,今日就去赴任吧。”
张说见皇帝罢了自己中书令之职,顿时有了万念俱空的感觉,不过此人心思机敏,知道在此当儿言行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则结果更坏,遂当即跪倒叩伏,口称:“臣谢陛下隆恩。”
群臣鸦雀无声,目视张说退出殿外。张说此时目光一片茫然,余光中似乎看到姚崇的身影,其多日的忧心顿时释然:是了,当时皇帝授任姚崇为同州刺史时,已有预兆,今日果然有此结果,那也不用怨天尤人了。
李隆基待张说退出门外,又说道:“朕昨日赐宴功臣,席间曾提过东汉功臣优闲自保的故事。张说身为功臣,位居中枢,本该端庄谨慎,勤于政事才是,然他热衷于串门子、说闲话,若长此以往,其难以自保不说,也陷朕于不义境地。今日将他贬为相州刺史,其实还是顾全了君臣之义。”
群臣遇此大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选择静默。
李隆基唤出高力士,说道:“这里还有两道诏书,你为众卿宣读一下。”
高力士接过诏书,先读第一道诏书,高力士嗓门甚洪,句读甚准,实为宫内宣诏第一人。此道诏书为授封之书,抛却那些皇帝赞扬的丽词绮句,其主要内容为以下几点:
罢刘幽求尚书左仆射之职,授为太子太保,封徐国公;
罢魏知古门下省侍中之职,授为特进,封梁国公;
罢崔日用吏部尚书之职,授为太子少保;
罢王琚中书侍郎之职,授为御史大夫,封为赵国公,即日赴北方巡边;
罢钟绍京户部尚书之职,授为太子詹事;
左金吾大将军、凉国公麻嗣宗赐姓李,改名为延昌,即日起赴秦州等地屯兵;
右金吾大将军、越国公王崇晔赐姓李,改名为延寿,即日起赴河东屯兵。
高力士读完此章,李隆基令他缓读第二道,唤出刘幽求和魏知古道:“刘卿、魏卿,你们能识朕之苦心吗?”
姚崇观此情景,心中叹道皇帝毕竟还是有些稚嫩啊!刘幽求与魏知古此前官至宰辅,又为功臣之身,一下子失去相位,其心情定然难受。然皇帝还当众叫出此二人表态,让二人说些违心之话夸赞皇帝圣明也就罢了,现在还让人家衷心体会这一番苦心。皇帝如此自以为是,无疑自说自话罢了。
刘幽求此时果然一腔悲愤,他原以为昨儿晚间皇帝说的一番话意指有功将领,不料今日雷霆一击剑指的是这些有功谋臣。一瞬间,其心间晃出“鸟尽弓藏”的字样。想当初皇帝困顿无援的时候,正是这一帮人甘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划谋支策,不避矢石在最前沿奔忙,从而使一个非嫡出的郡王成为今日的皇帝。然座上之人才当了数日皇帝就要卸磨杀驴,何其速也!刘幽求闻听皇帝召唤,脚步似云游般晃出朝班,脸上的悲愤之色虽竭力隐藏,终究按捺不下去,现出僵硬呆板之态。
李隆基见二人只是躬立不吭声,又追问一句:“刘卿,你以为呢?”
刘幽求快速恢复常态,拱手言道:“陛下昨儿晚间的旨意,微臣夜来思忖良久,终觉醍醐灌顶。陛下,臣等今日富贵皆拜陛下所赐,如此优裕一生,实为天大的福分,人生多变,一生富贵恒定,夫复何求?”
李隆基微笑道:“刘卿是思,甚合朕意,你们千万不可如张说那样有非分之想,那样朕就觉得难办了。魏卿,你以为呢?”
魏知古道:“臣之心思与刘太保一样,处此富贵之位,再有非分之想,非人臣之义。”
李隆基听到魏知古称呼刘幽求的新官职,心中大为妥帖,说道:“好呀,你们能这样想,足证你们心怀甚阔,我们君臣就可以长久地融洽相聚。也罢,你们退回吧。”
群臣中心思活泛之人大致猜中了李隆基的心意,皇帝这样做让功臣有职无权,可以优闲自保,不得擅权威胁皇权。李隆基的这番作为让多数大臣非常称心,因为功臣的人数不多,此前皇帝貌似与功臣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令外人有难触隔膜之感,如此一来,顿时拉近了皇帝与多数大臣的距离。
更有心思机敏的人想到,皇帝对待功臣还是有区别的。此次授任未涉及葛福顺、王毛仲等禁军将领,看来皇帝不许功臣在朝中擅权,然身旁护卫之职须由贴心之人掌控最为放心。
高力士此后再宣读的第二道诏书相对简单,其授任姚崇为中书令,并兼知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加上此前授任姚崇为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崇不仅成为宰辅第一人,更集大唐实际权位为一身。群臣凝望这位稍显干枯的小老头儿,从此真正肩负起大唐的万千重任,他能够承受得起吗?
令群臣始料不及的是此前默默无闻的卢怀慎被授为门下省侍中,并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是为现今大唐的第二位宰臣。
如此一个平凡的早朝,李隆基以雷霆之势贬张说、迁功臣,再授新宰臣,令群臣惊愕不已,不敢妄语。以宁王李宪为首的四兄弟,隐隐觉得张说被贬的主要理由为串门子,此前张说到“五王宅”走动不少,这是否为皇帝对兄弟们的一个间接警告呢?他们心里不免惴惴,也是无言退朝。
姚崇内心里踌躇满志,他知道皇帝今日为自己清除了所有的羁绊,可以放手有为一番了。
人事变动向为朝廷的核心之题,宰臣更换,其下的官吏肯定会有大变动,群臣由此心情各异,开始思考自己的事儿。
第四回 减奢费宫廷焚玉 明秩序姚崇施政
时辰进入了腊月,往年的这个时候应该落雪数场,这年冬天似乎并不太冷,太阳日复一日高挂中天,没有落雪的预兆。田中的禾苗因无雨雪光顾,已有裂隙出现,禾苗嗷嗷待哺,无比口渴。
中国古来有春日祈雨的习俗,冬日漫长,禾苗蛰伏过冬,对雨水的需求较之生长期要低许多,所以未有祈雪的仪式。北周大象元年时,乞寒胡戏自波斯传入。该戏系众人裸露形体,然后鼓舞跳跃,彼此泼水相戏,以乞寒意。进入腊月之后,东西两市已演数场。往年的这个时候,乞寒人众游街行走,沿途人员陆续加入,其场面蔚为壮观,这些人甚至来到承天门前的广场起舞,皇帝及其妃嫔按例登门观看。
唐制规定,百官在通乾门、观象门前序班,文在先,武在后。朝见之时,百官至于宣政门,文官由东门而入,武官由西门进入。这日百官序班之时,数人抬头望见满天星斗在闪烁,星星里面似乎饱有水分,有人嘟囔道:“瞧如此星象,今日肯定又是一个艳阳天了。”旁边有人附和道:“是啊,今年老天连一朵雪花都不落,应该乞寒了。”
姚崇听到这些对话,在那里若有所思。是时人们往往畏惧上天,心里极端虔诚,姚崇却不这样认为,他多次说过天地之间有其运行法则,某地少一些雨雪实属正常,靠人力祈求终归无用。
此后的朝会上,李隆基提到了乞寒胡戏:“张说为中书令之时,曾向朕建言罢乞寒之戏。如今已到腊月,姚崇,可颁敕令,自今以后,无问蕃汉,即宜禁断。”
姚崇出班躬身答道:“泼寒之戏裸体跳足,挥水投泥,甚失礼仪,陛下今罢此戏,实为移风易俗之举。”
李隆基微笑道:“姚卿能识此节,甚识朕心。嗯,你为中书令,当对骄淫及伤风害政之事严加禁断,不用朕一一言明。”
姚崇知道,李隆基拨乱反正之心甚为殷切,他将一应功臣赶下要位,即是让自己再无掣肘之人放手施政。他此时举起笏板,就见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朗声奏道:“陛下,微臣有数策请予核准。第一条,如今‘斜封官’已罢,且历年所积各处官职缺员不少,亟待调整。臣以为年关将至,须对京官及外官进行考课,定其优劣之后,再加授任。往年考课例由吏部考功郎中主管,再由中书舍人核查。臣与卢侍中商议过了,此次考课由臣二人亲自主持,优胜劣汰;第二条,顷年以来渐渐形成重京官轻外官的弊例,此次考课之后,务必打破这种格局。臣以为,京官之识见才具整体不错,若让他们扎堆儿待在京中,实为浪费,应让他们放为外任以造福一方,同时将外官交流至中央,可以弥补京官亲民的不足。”
李隆基微微颔首,说道:“这些事儿早就该办了。严格考课之制,此为贞观朝形成的规矩,这些年确实有些废弛了,你们亲自主持,就是拨乱反正。姚卿,你提出的重视外官,此点殊为可贵。其大至一州刺史,小至一县之令,皆为亲民要职,其理政如何关乎国家大局。这样吧,朕不管其他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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