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久在京中为官,且居中书门下多年,深明皇帝开元以来授任丞相的规律,即宰相可以专任而不久任,往往三年为期。现在屈指算来,张九龄自开元二十二年四月被授为中书令至今,已近三年,那么皇帝转变态度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因素呢?
张九龄确认皇帝肯定有这方面的考虑。
张九龄与张说相比,并不十分恋栈相位,性子要恬淡许多,很乐意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日益感觉到李林甫的步步紧逼,怎么办呢?文人自有文人的思维方法和行事方式,遂写就《归燕诗》派人送给李林甫,该诗写道:
海燕虽微渺,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张九龄在诗中自比于岭南之燕,以此喻告诉李林甫:自己如同燕子一样春来秋去,不会在朝中久留的;末句将李林甫比为鹰隼,明确告诉他:我无心与你争权夺利,你也不必猜忌、中伤我了。
文学之士多读圣贤文章,对原始的人性往往覆以一层善良以及幻想的希冀,张九龄写作此诗,即是幻想李林甫勿以自己为念,二人还是和平共处,他定能顺利上位的。
张九龄错了,其错误之处在于他至今尚不能明晰李林甫的心底。
张九龄初为中书令之时,最先反对李林甫为宰相职,及至李林甫进为宰辅之后,张九龄待他全无好脸,且动辄呵斥。李林甫当此之时,选择逆来顺受为己任,不管什么时候见了张九龄皆是笑脸相向,且态度恭顺。
李林甫读罢《归燕诗》,嘴角间不自觉漾出一丝冷笑:哼哼,果然今非昔比,昔日你连话都不愿与我多说一句,今日竟然能为我单独赋诗了。
张九龄向自己示弱了,此为李林甫的第一感觉。
那么张九龄向自己示弱,会不会是一招缓兵之计呢?因为张九龄在诗中将自己比为鹰隼,看似恭维,内里是否为阴毒的咒骂呢?李林甫始终以为,这些文学之士自幼就熟谙字词的比兴之意,他们骂人可以不吐脏字,吃人也可以不吐骨头。
目标明确且简明扼要,如此更加贴近于现实且易于操作,这就是李林甫的思维方法和行事方式。张九龄等人的思维往往偏离现实,且游移于圣贤道理与幻想之间,行事时又拖泥带水,因而两者的差异很大。
张九龄写作此诗实为大错,其诗中唯一可取之处即是将李林甫比作鹰隼,如此比喻还算恰切。李林甫此时鹰隼似的目光,正炯炯地觑准一件事情的动态发展,他相信,这件事情能够此时出现,实为天赐良机。
这件事,李林甫已关注数月了。
事情其实很寻常:蔚州刺史王元琰数月前被人告发任内贪赃,李隆基先昭示御史台前去蔚州核其状,御史台覆奏其贪赃大致属实。因为王元琰系三品大员,此案例由大理寺、御史台及刑部三司会审,大理寺派人前去将王元琰捉拿回京,然后下至狱中,三司此后按序审理。
张九龄向来痛恨依势贪赃之人,王元琰既有贪赃凭据,那是应当严惩的,其署理有关王元琰的公文时多是一挥而就,然后嘱咐有司秉公办理,未将之放在心上。
李林甫自看到王元琰事发之后,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他多次询问御史台与大理寺关于此案的进展情况,并对具体细节面授机宜。王元琰即将被捉拿回京之前,李林甫将吉温单独召来,又密密地布置一番。
李林甫的威权日重,顿改昔日唯唯诺诺的模样,办理诸事与以往相比皆有较大改观。吉温为门客多年,李林甫以其为吉顼之后辈,到吏部为其谋了荫官的资格,先授其为万年县丞,刚刚又转授其为京兆府法曹。
李林甫说道:“王元琰明日就要被捉拿回京,按例要被囚禁在京兆府牢狱之中。从明日开始,你要紧盯着王元琰,不可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刑部与大理寺本来也设有牢狱,近年来人犯日少,遂将其犯人集于京兆府牢狱中。吉温现任京兆府法曹,则牢狱之事由其主管。
吉温不知李林甫为何对王元琰如此上心,心里虽嘀咕,终究不敢问,遂答道:“请大人放心,小人明日就搬入牢中居住,以就近看管。请问大人,对王元琰好一点还是坏一些呢?他若不敬大人,小人先让他受些皮肉之苦。”
李林甫摇摇头道:“你盯着他就成了,你要记住,其一,一定让王元琰好好活着,哦,如此看来,你还要待他好一些,不可让他产生轻生之念;其二,若有外人来见王元琰,你不可刻意拦阻,然他们之间说的话,你不可记失一句一字!”
吉温不敢废话,躬身答应后离去。
按照当时规定,案子审理之时,当事人不许与外人会面。然此规定仅为朝廷而设,一些人犯的亲属设法打通关节,还是能与当事人会面的。王元琰之妻自丈夫被捉后一直未见面,到了京城辗转托人,终于能入牢中与丈夫见面。
王妻泪流满面,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外面传言说你贪赃多少万钱,我在家中为何一直未见呀?”
王元琰叹道:“外面传言,定是扩大无限。确实有一笔小钱,当时并未在意,顺手取来也就当时花费了。唉,我早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料还有人如此上心,寻来一干人证,将事儿证得结结实实。”
“你认了吗?”
“当然,人证确凿,焉能不认?你大可放心,那笔钱数额极小,就是将来按律处置,至多贬官而已。”
“贬官?你处此职位容易吗?一朝被贬岂不是前功尽弃!”
人处厄运时,往往起初时万念俱灰,待明白了自身处境,知道大致结果时,定有得蜀望陇之心,又想有更好的结果。
王元琰心中燃起热望,其沉默片刻,继而下定决心说道:“我已向三司承认了贪赃事实,他们皆记录在案,此案定难彻底推翻。当前之计,唯有寻妥当人儿居中向三司陈情说项,或许能有变化。”
“去哪儿寻此妥当人儿呢?”
“你去找他吧,他肯定行。”王元琰直视妻子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王妻闻言先是沉默片刻,然后重重颔首道:“好吧,也只有找他了。”
王元琰夫妻其实不知,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皆灌入一旁窃听的吉温耳中,当日晚间,吉温就将原话复述至李林甫的耳中。
李林甫听完,脸上又露出微笑,他知道,事儿正沿着自己预设的轨道进行着。
如此过了旬余,御史台又有一道奏书直达李隆基面前。李隆基阅罢,即让高力士传唤三位宰相前来议事。
三位宰相须臾趋步而入,李隆基令他们落座,然后手挥那道奏书道:“你们瞧瞧,这严挺之日常以正直面貌示人,为何一遇私情就把持不住?想不到他竟然有上蹿下跳之能啊!”
三位宰相逐个传看了御史台的奏书。
其实王元琰的案发之后,李林甫就断定,严挺之迟早要被牵入此案之中。要说原因很简单,王元琰之妻系严挺之的前妻,他们如此就有了说不清的干系。
王元琰之妻离开牢狱,就直奔严挺之府,见了严挺之之面,先是梨花带雨一番,既而怯怯说出请严挺之搭救王元琰之意。
严挺之听罢前妻的哭诉与哀求,就在那里沉默良久,心中好生为难。严挺之恪守为官之道,向来对事不对人。王元琰贪赃枉法事实俱在,他本人也亲口承认此为板上钉钉之事。若严挺之此去替王元琰说情,即是以自己的情面想法减轻王元琰的罪过,如此就违了朝廷制度,且大违自己一向行事的本分。
前妻见状,又复哀求。其时严挺之的新夫人侧坐一旁,见此情景心生怜悯之感,怪严挺之道:“如今王元琰遇到大难,又求到你面前,你若袖手不管,莫非真为铁石心肠之人?”
严挺之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与前妻也曾有过恩爱的时光,男女若有肌肤之亲,则一辈子难脱干系。此后几日,严挺之或独个亲往,或辗转托人,逐个与会审之人有了接触,让他们看在王元琰理政还算勤谨的面上,想法减轻他的一些罪过,最好不至于贬官才好。当然,严挺之既然求人也不能免俗,其面见之时也要奉上礼物的。
御史台奏书之后,还附有数份伏辩,即是那些受礼官员主动揭发严挺之行贿。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可看出,此事看似顺势而成,然侦知王妻的行踪、严挺之上下说情以及受礼官员主动举报情况,最后由御史台具文上奏,其火候拿捏得甚准,环环相扣,浑若天成,实在绝妙,定有高人背后一手促成。
这位高人即是李林甫了。
看到三位宰相将奏书看完,李隆基叹道:“人为何会有多面之态呢?唉,严挺之既有廉名,又有公正之姿,他今日这样,朕心伤悲啊。”
张九龄闻言闭目不语,裴耀卿急忙表示自己的态度:“臣以为不然,人生世上,焉能无情?严挺之行事公正,此次想是碍于前妻促请,由此办出糊涂之事。臣以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严挺之看来为极重情义之人,毕竟一时糊涂,陛下可重重训诫一番即可。”
裴耀卿平时与严挺之也算亲密,他现在当然帮助严挺之说好话儿。
张九龄睁开眼睛,斥责裴耀卿道:“裴侍中怎能如此说话?严挺之已然休妻,有何私情?”又转向李隆基道,“陛下,奏书中言及王妻入严府中求情,臣以为此为杜撰之言,严挺之已有新夫人,她能容许严挺之为前妻之夫援手吗?臣以为此奏书中有不实之处,请陛下核实。”
张九龄如此说话实在犯了大错,严挺之若不看在前妻的情分上,焉能上蹿下跳替王元琰说情?其话说出口,外人皆知他又替严挺之说情了。
李隆基闻言,心中当然明白事儿的是非曲直,其按捺住心中的恼怒,转而问李林甫道:“李卿,你如何看?”
李林甫此时早改了此前唯唯诺诺的模样,绝对不会顾及上面两位宰相的颜面,由此遮掩自己的真实心意,其起立躬身言道:“臣以为,王元琰贪赃事实俱在,应予严惩;至于严挺之有枉法之嫌,陛下应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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