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晨鸡初啼,悠悠传入月堂。李林甫正欲领着二人踱回厅座,细议“出阁”之计,不想儿子、官授将作监的李岫,却从南厢石径走来,穿过月堂篷花拱门,对其父道:“夜色已深,请父亲罢宴安寝!”
“岫兄尚未安息?”
“吉温恭请李监安逸!”
崔、吉二人闻声,回头揖袖致意,李岫一一答过,走近父亲,搀着林甫的左肘。
李林甫笑着看了一下偏西的一弯冷月,然后对崔、吉二人道:“也罢,待明日早朝后再议。你们且在客房稳稳心神。”
“谢姑丈!”
“吉温送过堂老、李监!”
崔、吉二人拜辞了李林甫父子,早有家仆擎灯而来,将二人导入客房去了。
“月华如许,儿不欲偕父再赏之么?”见两盏导客灯光,闪过月堂洞门,李林甫停下步履,笑着问李岫。
“大人辛劳半夜,”李岫愁眉不展地摇摇头,回答父亲,“还是安寝为是。”
李林甫听着儿子话中有话,也慢慢敛了笑容,注视了一会颇象年轻时的自己的这个长子,然后又回头仰望着天边那一弯冷月。一刹那间,父子都默默无语。
“儿以我为谁人?”陡地,李林甫愤愤然地,质询般地问儿子道。
“国之懿亲!国之宰相!”答者的语气,也极不平静,显得十分激动。
“不错!我李府满门,你,我,身躯内也和今上一样,流着高祖大皇帝遗赐的尊贵无比的血,难道为父应当久居姚、宋、张说、张九龄等辈之下么?”
“大人平心思谅:彼等虽非大唐贵胄,不是我李氏之血,但却有一颗为我李唐江山竭尽心血的耿耿忠心!”李岫含泪而答,“大人又何必为过眼云烟般的富贵、荣华、浮名,而绞尽心血于月堂!”他一顿,忍而又忍,但终于还是说出口来,“用此心机,大人就不怕落骂名于千古,遭唾弃于万世么?”
“好啊!好儿子!”李林甫听着儿子这极其伤人的话,却陡然平静下来,象年轻人一样灵动的秀眸里,充满了慈爱的神情,他抚着儿子的肩头,喃喃地,却又真挚地说,“不是林甫亲生之子,不会如此说话;不是林甫孝顺之子,也断不说如此之言呵!”
“大人!”李岫却分明感到自己的父亲已透着令他揪心的老态,他恭谨地搀着父亲的手肘,咽喉哽哽地说,“大人方处钧轴,便以怨仇满天下!儿尝监诸役夫夯石立柱,见其或顶烈日,或冒寒冰,劳作不已,苦不堪言!……但儿却想:如大人长此以往,而一朝祸至,我父子欲充作役夫,恐未必能如愿呵!”
“……”
“大人何不早乞骸骨,我父子尚能长赏此月、长游此堂呵!”
“儿哪!”李林甫听了,望着渐被曙色映明的月堂,浩然长叹一声,唤着李岫道,“若如此,则九龄或可仍归朝廷?”
“或许……”
“则彼等或可谏得君王重萌开元之初之壮志,使我大唐江山社稷更加昌隆?”
“尤可指望!”
“仍旧明君在上!”
“……”
“贤良在朝!”
“……”
“既然君明臣贤,王皇后因何获罪而死?!楼观山玄元皇帝宝像是真是假?!姚崇、张说、张九龄等贤相因何罢斥?!王毛仲、周子谅等忠臣良将因何致死?……这许多的人事,明君岂不明察,贤臣岂不穷究?……李岫!”
“大人!”
“汝能为父论辩得了,开脱得了么?”
“……”
“是呀!我的孝顺的儿子,到那时你也语无能为力啊!”
“大人,常言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望大人……”
“哈哈哈哈!书生之见啊!”林甫从儿子肩上抽回手来,神经质地笑着,频频摇头,“父也曾有过你这年纪、这心思;父也曾苦读圣贤之书,勤习周公之礼;也知这大唐江山,是我李氏先辈横枪跃马,于血泊刀林里,用性命夺来的;也曾欲如房杜,如姚宋,干一番千古传颂之事业,益亿兆于当世,悬形影于凌烟!……但造物之志,非俗夫凡人可预料。同是一位君王,姚、宋却以正国纲纪、辅君中兴大唐服紫腰玉,登上巍巍中书省台;而为父,却只能以迎顺君意,联结后宫而捧象笏、佩紫金鱼袋,方能久处钧轴!……哈哈哈哈!儿啊,时也,命也!势已至此,将若之何?!”
“大……人!……”
“喔喔喔~~”
“速命人备轿,父,该上朝了!”李林甫声音平静了,眼里没有泪,没有怨,没有恨,只有平素惯有的微笑。
看着父亲眼里的微笑,李岫知道自己的苦谏全然无用。“势已至此,将若之何?”这含义复杂的问话,如一座大山压在他那积满忧愁的心窝,他只感到说不尽的窒息……
随着日月的流逝,李岫的忧愁,在与时俱减了!
他看到:父亲与崔隐甫、吉温等人的往来锐减,却举荐了御史大夫李适之为左相,两位国之懿亲,共掌中书。不久,皇帝驾幸东都,其父陪君东去,左相李适之留守西京。信使还报:中书令在东都除于东都省台处置国事外,还多伴太子狩猎、宴游。将作监听到这些讯息,白皙的脸面上,常露喜色……
大唐开元二十五年春二月,圣驾发东都,该月底返回西京,李岫和文武百官于灞桥接驾归来,专为父亲在月堂设宴,为父亲洗尘。
接着,皇帝举行了一年一度的三月三日曲江赐宴。李岫远远望见父亲与李适之并肩立于皇帝御座旁向百官赐宴的情景,多少年来,第一次开怀畅饮起御赐美酒来……
“寿王殿下奉召进宫哪!~~”
曲江赐宴甫毕,便是寒食节期。寒食节的第二天,武惠妃在南薰殿传出懿旨,召见寿王。当宣呼太监报称寿王到来时,武惠妃忙对近侍牛贵儿悄声问道:“尔可打探得清?”
“禀娘娘,奴婢和驸马公不仅打探清楚,而且安排得十分妥当了!”
“寿王既已入宫,尔可速去!”
“奴婢领旨!”牛贵儿朝武惠妃拜辞之后,即从丽苑门而出,串过兴庆后殿,由兴庆门而出,顺着通往西内的夹城复道匆匆而去。
“清儿叩见母亲!”
牛贵儿出宫不久,寿王便由两名女官导伴着,进了南薰后院,见母亲已在殿阶相待,便一头跪在院庭请安。
“儿快平身吧!”惠妃一边吩咐着,一边早由宫娥们搀扶着,下了殿阶,走向寿王李清。李清刚一叩谢平身,武惠妃就把儿子的手拉着,仔细地打量着儿子。见儿子头戴淡金抹额,一朵红丝扎成的丹炮花,耸在青油油的椭圆髻髻顶,身穿月白作地、上绣踏浪金龙的薄绢王袍,足蹬青绫靴套的薄底云游靴,丰满结实的腰部、扎着金銙玉带。此刻,他也正用剑眉下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关切地注视着正在打量自己的母亲。
“清儿愈长愈有三郎当年的神采了!”看着,武惠妃心里闪过李隆基在潞州任上的身影来,欣慰地笑着对左右的女官们说。但立刻,她又深深地感触到了人生的短暂,“襁褓儿也将成襁褓儿的父亲了。岁月的流逝,岂止如过隙白驹啊……”
“母亲凤体大安呀!”清儿见母亲今日显得特有精神,也大为宽慰地说,“昨晚玉环邀三姊过府,检点她们数日前按蜀中风味亲制的糕点,正说今日入宫请母亲赐驾儿那寿王府,共度寒食呢。”
“亏你们还记得母亲呵!”武惠妃慈爱地将儿子抹额上的一支金线垂穗,从颊边拂下,拢到鬓边去。
“玉环还说:她和三姊,要和母亲一起,荡秋千呐!”
“孩子,到底还是孩子哟!哈哈哈哈!”武惠妃听到这里,由衷地笑起来,“妈象环儿那么大,不,你也该记得嘛!你都出阁封王,开府置官了,妈每临上巳、寒食、清明,也还要高荡秋千呢!眼下,妈不行哪……”
“儿也是这样告诉玉环:‘母亲有心疾啦!’可她说,‘我和三姊护着母亲呢!’……”
“可怜那是个很小就没娘的妮子……”武惠妃听着儿子转述媳妇的话,心里一阵阵发热,望着儿子俊逸的面孔,惠妃从儿女、母子之情中猛然省悟过来,唤着儿子:“清儿!”
“母亲?”
“儿可知尔父皇寒食三日在何处度过?”
“母亲问儿此事?……祖宗有遗制,寒食三日,皇帝要在望贤宫沐浴致斋。”
“不错。娘问你为何寒食之日,人君要沐浴致斋于望贤宫?”
“回奏母亲:史言春秋之时,晋国公子重耳,为避宫禁之祸,流往他邦。途中乏食,其随从介子推,割其腿肉敬献重耳。重耳深为敬重子推,发誓有归国之日,当厚赏子推。
“重耳在外流亡一十九春,终于归国掌执朝政,遍赏功臣;不料,却遗忘了割腿肉救其急难的介子推。
“有人向重耳奏报此事,重耳愧疚不已,即遣人赐赏介子推。业已返还故里的介子推,却闭门不受。重耳只好亲去绵山封赏介子推。
“介子推闻讯,背着母亲,躲上绵山。
“重耳无法得见介子推。当下有一近臣献计:‘不如三面放火,留一山道,介子推因背老母,必然从无火山道下山见驾!’
“重耳依计而行,顿时绵山三面火起,烟云遮天,但终不见介子推下山!
“待火熄灭,重耳率众官上山寻找,但见介子推背着老母,靠着一棵焦烂的大柳树死了。重耳见状大恸不已,望尸跪拜良久……
“众臣劝住重耳,动手移尸安葬,重耳发现介子推背靠的树根洞内,有血书一封。重耳看后,更加悲哀,下令将绵山封予介子推,并规定子推死日为寒食忌节,官民尽皆寒食,不得举火……
“此俗传至我朝,太宗爷爷因子推能在人君危难之际,以身奉君;人君社稷康泰之时,以死谏人君,堪称大贤,故于咸阳县东,修筑望贤宫阙,每临寒食,则命驾其宫沐浴致斋,以倡忠贤之道。”说到这里,寿王笑着问武惠妃,“母亲,儿言可对?”
“儿说得对!”惠妃频频点头,“娘亦因此想到:尔父皇谨遵先祖遗制,于望贤宫中沐浴致斋;尔为皇子,亦当谨遵先祖遗制,崇敬贤良!我朝大贤大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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