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卷起帐帘!”
念奴将篷帐门帘卷开,一道道通红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射入帐来,把那宣州红线毯,映得十分鲜艳。几缕阳光洒入芙蓉帐,王妃的双目被这耀眼的光芒,刺得睁不开来。随着阳光,帐外的雀鸟噪鸣也传了进来,使帐里充满了野外栖止的情趣。这情趣使王妃不禁回忆起三年前由高力士迎侍着,路经剑关古栈道时、她犟着要在那古柏森然的栈道上设帐野宿的往事来,怔怔地发呆。
“我知道你这妮妮又在想什么了!”
“赌你猜着!”
“不用你赌,为姊也猜着了——你又在想蜀中院邸里那架凌云秋千了!”
“三姊真鬼!虽猜得不准,却也近着边儿了呢!……”玉环朝三姊“噗哧”一笑。
“你这贱命妮妮!”玉瑶望着她那调皮的笑,一边掀开锦被,命仙音快给她穿好云头履,一边用手指点着她那如白玉般滑腻、晶莹的额头,“老想着那地老天荒的西蜀!可咱家却是虢州弘农闵乡的大姓!……再说,那西蜀益州,怎能比这京畿的繁华呵……”
“繁华,也不尽合人意!”王妃又犟开了,“三年来,每到夏日,我就思恋起蜀中涪州的荔枝,三姊,你就不思恋那色鲜味美的蜀中佳果么?……记得母亲刚去世,我虽说快四岁了,还恋着母亲的奶汁。我哭呵哭呵,你用花儿、蜜儿,……还有好多好多的糖果来逗我,喂我……我都不依,还是哭啊、哭呵……有一天,你突然用漆盘盛着一盘亮晶晶、水灵灵、形状象鸡心一样的荔枝来!你一喂进我的口里,那香气,那甜味……我一下就忘记了妈妈的奶汁!……”
玉瑶听着,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珠。
“从那以后,我就特喜那荔枝香果。……唉,多好的涪州荔枝呀!……”
“去年,王妃为这差点病了,”念奴笑着告诉玉瑶,“把九殿下可急坏了!后来知道她思恋蜀中荔枝,便遣人去取……”
“那哪儿成呢?”玉瑶频频摆头,“马不停蹄,一去一来,也得好多日子哩!等取回来……”
“全烂啦!”玉环下了卧榻,朝梳汝台走去,嘟哝着说,“到底还是让我空等了那么多天!”
“也就这一点不合你意嘛!我的王妃殿下!”玉瑶跟上去,把妹妹安顿在梳妆台的铜镜前,劝慰着。
“哼!人常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有这大不合人意的事,这帝王家也真叫人乏味儿了!”
“要‘义髻’么?”玉瑶不让妹妹老想不高兴的事,打断她的嘟哝,问道。
原来玉环发丝虽又长又浓,但她却仍嫌做成的发髻不如意,她想如吴道子画中的仙女那样,梳起高耸的拱髻。但发丝虽已委地,做成的髻儿却仍矮小乏韵。一次,她无意间将大姊玉玲刚剪下的一段青丝做成发髻,簪于自己的髻顶。这一来,不仅云髻高耸,胜似仙姬,而且还有两溜秀发,如清泉畅泻胸旁……她一出闺房,长于修饰的三姊大吃一惊,久久望着她的云髻出神,当得知底蕴后,三姊给妹妹这假髻取名“义髻”。自己也学着妹妹的作法,梳妆时装上“义髻”。这“义髻”除她们姊妹和近侍知道而外,概不外传。故玉瑶此时问妹妹,可用“义髻”妆饰。
听三姊问“义髻”,玉环诡秘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三姊头上的“义髻”,莫名其妙地一笑。
三姊见她那神情,狐疑地俯下身子,朝铜镜里望去,镜面上映出她那妖冶的“望仙高髻”。随着高髻升移,没于镜顶,那额下用南都石黛,精描的双蛾,以及蛾眉下正对镜顾盼的一双水流云飞的眸子,一一映于镜面……玉瑶打量了自己好一会儿,并未看出什么疏忽处,这才抬起身来,去看妹妹,要追问她傻笑什么,可是,等她回过身来时,却见妹妹早已侧过身去,对着仙音捧着的一张棱形宝镜,梳理着发髻,装饰着义髻。玉瑶赶紧朝镜里望去,不禁“呵”地一声,赞叹起来:“你这机灵的妮妮啊!……”
玉瑶看到:今日仍用义髻装饰的妹妹,却并不把那蓬松漆亮的义髻,簪于真髻之上,而用玉簪将那义髻斜斜地簪在头首左侧偏前,使那髻儿如一团乌云,摇摇欲坠地悬于左眉之上。如此一来,使王妃那神采飞逸、异常妩媚的面庞,凭添无限风韵!……
“妙极了呀!”念奴在玉瑶身后,情不自禁地轻轻鼓掌赞道,“王妃从那日夫人坠马时的模样,悟出这奇髻了!”
被念奴这一赞,玉瑶才回忆起数月前今上千秋节时,在寿王府中,自己和妹妹各领一朋女侍,欢作马毬之戏。自己一时不慎,一足离蹬,致使身躯向马背左侧滑下去……不是众人眼疾手快,差点摔得头破血流哩!……偏是这自己最疼爱的妹子,在她坠马的那一瞬间,竟在马背上欣喜地呼叫道:“瑶姐此时神情妙极呵!……”
谁知,数月后的今天,这王妃却化险为“奇”了!
“阿姊,妹这髻儿就叫做‘坠马髻’吧?”在眉心处贴好红痣花钿的寿王妃,指着悬于左眉上的髻儿,问玉瑶。不等其姊应声,她又扯着玉瑶的衣袖,撒起娇来,“你不要急着也改髻式呵!”
“呸!”玉瑶啐了一口,“我永世也不要这丧气髻式!——呀!”玉瑶一瞥篷帐小窗外,一列骑从正向此处走来,悄声叫道,“殿下内朝散朝了!念奴、仙音,汝等快给王妃梳掠,我且去厨下看看!”吩咐完毕,撩着裙裾,朝后帐匆匆去了。
“念奴、仙音!”
“王妃殿下?”
“不要作声!少时王爷入帐,汝二人不许前去迎拜,退入后帐去就是了。”
念奴、仙音知道王妃要让寿王一直寻到妆台边来,让他对那新妆成的“坠马髻”儿大吃一惊,两人抿嘴笑着、应着。忙给她额上轻轻地涂安好黄粉,用牙签从点靥盒里挑出用白獭髄、玉末、琥珀末合制的点靥膏,朝王妃两颊处点好。王妃自己则在胭脂玉盒里用右手食指勾出少许胭脂,在左掌心揉匀后,对着铜镜在左右太阳穴前抹好斜红,复将掌心所余残脂,淡涂双唇。念奴和仙音已给她捧来准备出游鹿园的七破暗彩绫裥裙、惨紫衫子、绿缎被子、蜀锦半臂、白雪抹胸、窄头高尖云履,一一给王妃穿戴起来。事毕,王妃又从镜里仔细打量着自己,稍嫌抹胸过高,又让念奴将那抹胸往下调移,使那丰满的胸部半袒配上那坠马险髻,顿时增添了不尽的魅力。
她对着镜子,惬意地点点头。念奴、仙音抱着妆盒,退向后帐去了。
王妃转过身来,朝低垂的帷幔处走去。然后藏身于帷幔间,悄悄向前帐望去。“啊!九郎为何在那儿呆立呀?”她看见寿王早已入了前帐,但却并未摘去王冠、换去朝服及所佩七事,只敛着袍袖,独自在前帐怔怔地立着,不禁诧异地暗自呼叫起来,并一下子掀开帷幔,向寿王叫道:“九郎!”
“呵!”
寿王被帐侧这一声呼唤,唤回心神来了;可是,当他看见王妃张臂向他怀里投来时,却反常、惶骇地叫了一声,然后频频后退着……
“九郎!你这是怎么啦?”机敏的王妃立即感到了丈夫的举止反常,心上疑云骤布。她焦虑地向他靠过去,问道。
而寿王却连连后退。王妃察觉到:寿王分明是哭过了,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她那心房不禁狂跳起来,胸部急剧地起伏。她边急急靠过去,边跺着足说道:“殿下,你倒是开口呀!你把玉环……唬煞了!……你开口呀!”
寿王继续后退着,眼睛直直地盯着王妃,却并未看见那新奇的发髻,精心妆饰的面庞;也没有那合体的衣裙、颤摇闪光的首饰;更没有品出那远比寻常更为娇媚的诱人风韵……在他的眼里,只有一抹抹乌云,一团团雾障。而王妃催他“开口”的喊声,更使他心痛欲裂。
“开口?!”
玉环啊!你怎知?一旦我开口,就将吐诉永别之语!还是让我们就此相对,暂勿开口吧……
……
“殿下为何垂首闭口,无所谕示呢?”
寿王耳畔,又响起方才在太子篷帐外的晨露阁亭里,高力士密告那事之后,含笑催促的说话声来。
“这老奴!要逼我开口呀!……”
“殿下常侍圣君左右,深明君臣、父子之礼!望殿下尽忠孝而割己爱!”
“……!”
“殿下!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呵!”
“殿下无须惊骇!——今君父并非要殿下以死而尽忠孝,只不过圣躬因寂寥而违和,欲殿下献一‘灵药’罢了!殿下舍此,尚可再觅新欢嘛!”
“阿翁!……”
“殿下,你当让贞顺皇后,宁居陵寝,不为殿下日后之事担忧才是!”
“日后之事?……”
“殿下不忆城东驿前,废太子并二王,一日诛死之事么?”
“!”
“殿下仍不欲开尊口,对老奴有所谕示么?”
“请大将军代瑁回奏父皇:瑁即送……伊入宫!”
“哈哈!殿下,不愧是孝子!忠臣!只是……”
“只是?”
“不可将伊送入宫来。”
“?”
“是呀!依老奴之愚见,殿下当劝伊自请度为女冠。”
“度为女冠?”
“是呀,——殿下可还记得本朝睿宗皇帝,于距今五十四年前的首次登极的文明元年二月十一日,所下的一道敕令么?”
“……瑁,记之不得……”
“是呀,殿下彼时尚……哈哈!就是老奴彼时也尚在襁褓中。……睿宗皇帝敕令于西内金阙亭前,置一女冠观,专供牒度内人。今上爱女金仙、玉贞二公主,便是受度于彼后,而另建金仙、玉贞二观于辅兴坊左、右的……”
“瑁,仍未领会大将军之意……”
“殿下赦老奴唠叨罗苏之罪!——不数日,便是贞顺皇后忌辰,殿下应劝伊自乞度为女冠,以为皇后追荐冥福。”
“追荐母后……冥福!瑁,承大将军教诲了!”
……
开口!
开口!!
“呵!”一声强似一声的“开口”,使苦恼的寿王唤醒,他从恶梦般的回忆里回过神来,却见王妃早已投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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