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鲸而饮,难解他心中的余愤。李适之欲夺李白举向口边的酒坛,“叭!”一声,那坛儿却从李白手中坠落于地,碎了。而谪仙人,也象被利斧砍断的一株大树,沉重地倒了下去……
当夜,李适之从应试者口中得知李白在选院的遭遇,尚未听完,他已拍案而起,若不是贺、晁和本府亲随苦劝,他真要冒闯宫门,捧本面君了!
原来,在点卯时,李白应卯之声未逝,吏部尚书、驸马崔隐甫突然喝令:“李白何在?”
“白在此处!”李白飘然出列,面对两位主考官,矜持地一揖袖、朗声而答。
“哼哼,尔就是李白!”崔隐甫冷笑一声,突然戟指骂道,“此乃圣君选贤之地,尔竟醉眼矇胧,满身酒气,含糊瓮声应卯,这还了得!来人呐!”
“喳!”
座旁衙役,一齐手扼铁尺,躬身答应。
“把这狂悖酒徒,赶出选院!”
“喳!”又一阵响亮的回应,皂衣红帽的选院衙役,一阵旋风般刮到被无端的侮辱弄得痴呆了的李白面前,推着、搡着、骂着,将他赶出选院……
“哼!这种酒徒狂生,与爷磨墨,爷也嫌他酒臭熏人呢,竟敢来此应试!”
“正是!让他与我打扇,我还嫌他蠢笨呢!哈哈哈哈……”
远远地,李白嗡嗡鸣叫的双耳内,传来这辱骂之声!
面对选院这一场风波,不少选试举子,手足失措,“对诗名远播海内、才识非凡、不少王公贵胄都争相与之往来的李白,他们皆敢如此对待!我等白衣士子,还存何望呵……”
口试时群情索然的状况,可想而知。
……
“哈哈哈哈!圣君在上,岂有遗贤在野?这,正是我等为人臣者,应雀跃敬贺于陛下者!快起草贺表吧!”第二天,李适之刚到政事堂,右相便满面春风地对他说道,“咋夕,林甫已与吏部、西台御史中丞等人,上表相贺了!哈哈哈哈!……”
右相的笑声,使左相实难按捺怒火,一击文案,指名怒斥道:“崔、吉二人,深负圣恩,排斥贤良,我大唐纲纪,岂能宽恕于彼!”
“呵?”右相一听,柳叶眉下一对仍不显老的秀眸,露着惊愕之色。有顷,他才记起什么似的,朝政事堂的楠木镂刻、金漆彩绘的内枋门处仔细环顾了一番,然后靠近左相,装作忧心忡忡而又满怀好意地低声叮咛道,圣上对此结局,甚为欣悦,公当小心在意才好呵!”
……
此刻,听着黄门侍郎那兴高采烈的奏报祥瑞之声,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想呕吐。就这时,肘部被人轻轻地一触。李适之转脸望去,触到了晁衡警告的目光。同僚、挚友的告诫,象一剂灵药,使他勉强克制住自己。然而,那黄门侍郎却还在奏告着最后一条祥瑞:“……五月,有自吐蕃至京,称陇上自去岁以来,出异兽如猴,而腰尾皆长,色青赤,迅猛。见吐蕃之人即捕而食之,遇汉人则否……”
“吾皇天威,神灵齐佑!臣等恭祝吾皇万岁千秋!千秋万岁!……”
不待侍郎奏毕,李林甫早闪出班来,朗声山呼,舞蹈而拜。这一来,百官也一齐随上丹池,山呼舞蹈。被人流卷上丹池的李适之,见黄门侍郎为迎合皇帝厌弃吐蕃、频相征讨的心理,造出这等“祥瑞”来不说,竟敢堂而皇之在大朝贺的殿庭前蛊惑人心实在使人难忍。李适之见诸蕃国王和友邦来使中,有人显出鄙夷的神情,他恨不得丹池突然塌陷,把他自己,连同那有损国威的巨大耻辱一齐埋葬!
左相觉得似乎经历了漫长的一生,那大贺祥瑞的仪典才告结束。他刚归于原位,便听高力士又朗声宣告道:“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
户部尚书在乐声中,捧着金箔红绫贡本,跪呈于玉轩前。接着,三百二十八州府的贡使,手擎金盘玉盂,盛着本州新获异品,依秩从殿东而出,于殿西而入,让皇帝一一御览。同时,户部尚书高声唱名道:“江宁特贡仙药:钟山白胶;都畿特贡仙药:太微紫麻;宣州特贡:金银平脱隔馄饨盘;辰州特贡:金鸡采羽袍;安德州特贡:八斗金镀银酒瓮;利州特贡:猩唇;巫州特贡:桂蠹;蜀州特贡:蜀祷炙……”
唱到后来,户部尚书已经声嘶力竭,而令中外瞩目、啧啧称道的海味山珍,精美器玩,宝玉明珠……却仍源源不断地涌向殿庭。李适之偷眼朝御座上望去,见先前还颇感兴趣观看贡品的皇帝,此时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并掺杂着几许心满意足不屑一顾的情绪。而对此景此情,李白的《丁都护歌》又涌向李适之的脑际。他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暗自叹道:“大家不出京畿快五年了。他只见京畿繁华货积如山,千座行宫,金玉堆积,怎知黎庶贫寒,国势渐衰,早已不是开元盛世了……唉!……君王,你也曾为水涝蝗灾扰民,恕罢花鸟使,慷慨吞蝗虫!你也曾多次出巡,广遣风俗观察使,并亲与东岳父老、妪媪凭席而语,欲察民间疾苦,苦思中兴之策,你临街造楼,敕名‘勤政务本’,亦欲每日登临,观察世风……可今日,你又为何、为何……”热泪直涌眼底,左相骤然惊觉,好不容易才挽住意马心猿,让自己冷醉下来。
时辰近午,诸州贡献奏毕。
“礼部尚书奏诸蕃、万邦贡献!”
高力士宣告着,又特意向候在礼部尚书身后的上百位中书省通师挥挥麈尾。通师纷纷走向左右金帘下的御阶处,领着诸蕃国王,友邦使者走下御阶,陪伴在他们的身旁,引着他们向恭捧笏板、随乐朝向玉轩的礼部尚书身后汇聚。一时间,本度来朝献贡的七十多邦国的国王、来使纷列丹池。他们是:
北突厥、西突厥、沙陀突厥、吐谷浑、高昌、高句丽、百济、新罗、室韦、靺鞨、渤海、铁勒、薛延陀、回纥、西爨、昆弥国、林邑国、真腊国、白狗羌、曹国、殊奈国、拔野古国、党项羌、柬谢蛮、西赵蛮、牂牁蛮、南平蛮、南诏蛮、东女国、婆利国、偻国、大羊同国、乌罗浑国、女国、石国、吐火罗国、昙陵国、康国、盘盘国、朱俱婆国、甘棠国、罽宾国、流鬼国、史国、拂菻国、鸟苌国、耨陀洹国、瑟匿国、悉立国、求拔国、俱兰国、骨利干国、诃陵国、婆登国、波斯国、都播国、结骨国、天竺国、葛逻禄国、尼婆逻国、大食国、火辞弥国、驳马国、金利毗迦国、多么苌国、虾夷国、歌罗舍分国、日本国、师子国、多蔑国、多福国、耽罗国、拘蒌密国、骠国、占卑国、南诏国。
待众国王、来使排定,礼部尚书才将他们的贡表递上。和先前仪度不同的是,大唐皇帝从座上立起,亲至轩前,从礼部尚书跪擎的笏板上,将那些贡表取来,拿在手中,并向对面恭立丹池的各国国王、来使,颔首微笑。
“我等谨祝大唐天皇、天可汗陛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在太宗朝末期,各国国王,来使经与大唐帝国礼部、鸿胪寺协商共定的这句致敬口号,此刻又响彻殿宇。但礼节上,却永难划一。南诏等邦国,和礼部尚书一道,向御座上行着汉家叩拜之礼;突厥诸部,却以前弓后箭姿势,一拜辄止;日本等国来使,昂首肃立而已。
“不知太史又要奏何等吉祥云物了。”按朝贺仪程,礼部尚书领诸蕃、友使贡献后,应由太史“奏云物”,李适之看到诸部中不见吐蕃、奚、契丹使者;而逼反北疆诸部、杀死静乐、宜芳二公主的安禄山,却金甲辉煌,绶带耀目地捧笏立在上百“功勋卓著”的边帅行中。他又烦恼地揣度着下一仪程中,不知太史为迎合圣心,又将当众现何丑态?
“娘子,你看今上今天多威风呀!”面对太极殿的承天门楼里侧楼上,专为玉真观女冠杨太真设了观礼障座。此时,见稀奇古怪的万国衣冠齐拜冕旒,玉轩宝座上的皇帝显得庄严伟岸,立在太真身侧的念奴,想到同是这位圣上,早上启驾前,一步三瞻,恋恋不舍地回顾着送驾娘子。她忍不住轻轻推推正在专心观看殿上盛典的杨太真的肩头,哧哧地笑着说。
“三姊,”太真却并未注意念奴的话,她从那些高鼻深目、衣着古怪的朝拜者中,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她喜滋滋地扯着玉瑶的窄窄的袖口,向殿庭中指点着说,“那不是生羌么?”
玉瑶顺着妹妹的手指处一看,果见在礼部尚书身后第三排左首,一个身穿黑绫大氅、腰勒铜饰宽硬黄皮带、足蹬线麻混织的翘船形筒靴的身材魁伟的男人,正在向皇帝叩拜。头上的犀牛角形的皮帽顶,一枝锦鸡长尾,象舞于云空的花皮细蛇似的,随着他的起伏,蜿蜓颠动。
“白狗羌!”玉瑶也惊喜地轻呼出声,“他们常到新都来,叔父还曾用盐、茶叶,换回他们好多狐狸皮呢!”
“还有虎骨!”仙音也惊喜地补充说。
“麻死人的花椒!”念奴也记起来了,补充着,语气里流露出对故土的怀恋。
玉瑶回过头去,打量着妹妹。这位注籍太真观的女冠,头上却不曾压着道冠。今日,坠马险髻的右侧,簪着一朵从南内龙池新采来的惨绿玉色的秋芙蓉。紧傍芙蓉的,是皇帝别出心裁、为这能歌善舞的妙人敕造的“金步摇”。绿玉色的名花,新制的灵巧首饰,和那漆黑蓬松的发髻,更衬得妹妹面如满月,晖采照人。在她那丰润而又匀称的身躯上,穿着淡黄色窄袖暗花绫衣,肩披白色花巾,胭脂裙上团花金描。裙下的淡黄绣花鞋上,露出嫣红的花瓣。望着这位丰姿绰约而又雍容华贵的丽人,杨玉瑶突然替她,也替自己有些难过。“为什么妹妹不能凭丽质佳韵,与皇帝并肩坐于金銮殿上,和他一道,接受万国衣冠的瞻拜?为什么我杨氏姊妹,不能和那座廊上的命妇一样,观赏这朝贺盛典?……”想到这里,玉瑶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再不能让三郎将我们姊妹,供奉于深宫内苑了,要他尽早册封!册封!……”她那淡描的蛾眉下的一双眸子,陡地向殿庭玉轩处望去。然而,她的双眸,突然僵住了。
杨玉瑶在一瞬间,被太极殿出现的情景所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