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地来。她的足掌刚触到地面,那只雄狗便摇着尾,蹦跳着,叼着公主那匹马的马缰,跟着带它的侍女,打侧门往马厩去;另一只雌狗,早从一个奴仆手里叼过一盏雀形银烛台来,摆着尾,在太平公主前面照着路,引着摘去帷帽、满面是汗的太平公主,进了中门。
“禀公主!”就在太平刚迈进中门时,府总监跪在道旁通报,“立节王殿下已奉令来府,等候公主多时了!”
“啊,”太平公主满意地点点头,“令他在东阙等候,待本宫沐浴更衣后,便去东阙叙话。”
府总监领命而去。不一会,府正厅东侧子母阙内,便华灯齐明了。府总监带领一班奴仆、舞、乐伎,把立节王送进了东阙。
立节王,就是在六月六日之夜,奉太平公主之命,潜入兴庆坊临淄王府,向李隆基密报韦氏毒杀中宗,要临淄王尽快举事的太平公主之子薛崇暕。因平韦后之乱立下此功,最近被睿宗赐爵为立节王。今日午后,他接到母亲的手谕,要他来公主府,伴母亲叙话消夏。他遵谕到了母亲府第时,总监却告诉他公主一时兴起,策马去曲江池赏芙蓉去了。要他且在府中宽候。
对母亲旺盛的精力,过人的智慧,薛崇暕是既欣慰,又佩服的。从六月六日她奉敕进宫和上官婕妤共草遗诏以来,她是在怎样险恶的处境里熬过一个又一个时辰;而平定韦乱后,她又是在怎样紧张、繁忙的事务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啊!可是,险恶的波涛没有把她吞没掉,紧张繁忙的事务也没有把她累垮。为睿宗归位的事,她昨晚几乎又没有合眼,但今天还骑马去近二十里外的曲江赏芙蓉,真是好兴致啊!明天含元殿的庆贺大典,她又是非去不可的。想到这些情况,二十刚出头的立节王,竟感到疲劳得快要站立不稳了,怎么母亲倒有那样的好精力呢?
立节王不仅佩服母亲的旺盛的精力,强健的体魄,更佩服母亲过人的智慧、异乎寻常的胆量。外祖母武太后当朝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后来,父亲告诉他,外祖母如何残忍地对待皇室后辈的故事,他也骇得浑身发冷。然而,也是李唐皇室后辈的母亲,偏偏却受到外祖母的抚爱,如果没有超人的机敏,那是不可思议的。这一次,薛崇暕亲眼看到了母亲的大智大勇和惊人的胆识。势如虎狼的韦氏击杀燕钦融之后,他泣求她不要冒险闯入虎口,可是她偏偏去了;而且竟在层层严密防守之中,传递出中宗驾崩的消息,并把他派往临淄王府,策动平息韦乱,安了大唐社稷!当初最可能成为韦氏登极后第一个牺牲品的她,现在却安然无恙,仍在长安城中策马赏花;而那不可一世的韦氏逆党,却全作了刀下的厉鬼!
立节王登上东阙的母阙,一阵阵大风,把他刚才顺级而上弄出的满身大汗都骤然收尽了。凭栏眺望,偌大的长安城,几乎尽收眼底。抬头仰望繁星闪闪的夜空,那北斗星是那样的遥远;俯首看看万家灯火、炊烟飘绕的长安城,却又如立在云天之上。再朝邻近的两座子阙望去,它们真象温顺而恭敬地依立在母亲身旁的一对双胞胎。母亲那大胆得出奇、执拗得惊人的性格,无处不留下这种烙印。修造这座正厅和两阙时,他已是个知书熟剑的翩翩少年了,母亲指令将作监的官员要把她的正厅按含元殿的样式建造,两阁要建为一母两子三阙,那位官员简直被她的指令惊得魂不附体,连渐懂国制仪度的薛崇暕也感到惊恐,跪求母亲万不能那样修造。因为按当时朝廷制度,附属正厅两翼修造的阙阁,分为三等,一般大臣,只能建一对单阙,诸侯王公主,可建一对二重阙,即一子一母的阙阁,唯皇帝本人所居地,接受朝贺、处理朝政的殿堂两翼,可修一母两子的三重阙。母亲不仅正厅要按含元殿修造,还要在两翼修造三重阙,这岂不是犯了僭越的大罪了吗?这是要灭三族的呀!可是她根本不听劝告,还将不听她指令的将作监官员重责八十大杖。打了不说,还去朝堂上禀告了中宗皇帝!……结果呢,打伤的将作监官员,一蹩一跛地带着百工来照她的指令修建!当时,薛崇暕还暗自赞赏母亲那凡有所欲,皆无不可的才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却为母亲的这种举止暗生忧虑。在母亲大胆而固执的个性后面,他总感到有一种可怕的欲望,而这正是灭顶之灾的兆头。作为母亲最喜爱的儿子,他不愿意母亲有那种欲念,他怕那种欲念毁了母亲。向母亲说出自己的隐忧?他又缺乏这种胆量。但随着平息韦乱,朝廷局势逐渐明朗化,他却觉得哪怕招致母亲的大怒,他也要找个机会向母亲进言。因为过去还藏在母亲心底的,但却为他窥出的那个可怕的欲念,近来,分明已从母亲的心底钻了出来,开始膨胀了。恰好,母亲今日来谕招他归省,他认为正是机会。
“暕儿!”
这时,太平公主沐浴、更妆完毕,乘着轻便肩舆,上东阙来了。她下了肩舆,在临着南窗的长竹榻上坐下来,亲昵地呼唤着儿子。薛崇暕忙从画栏边急步过来,叫着“母亲!”便一头跪在太平公主的脚前。
“来吧,象小时候那样,脱掉鞋,就坐在妈身边的凉席上吧!”薛崇暕发觉妈妈今晚显得特别慈祥,心情也显得格外舒畅,他想:“好咧!趁她今晚高兴,一定要好好进言!”他说了句:“谢母亲!”便倚着母亲坐在凉席上,卸去脚上的紫色轻绢长筒薄底朝靴。内侍给他把靴儿拿走,他这才发觉,除两三个贴身的内侍,候立在母阙与子阙的通道内外,其他的奴仆、乐,舞伎,竟都走得一个不剩了。“难道母亲也要向我说什么紧要的话么?”这个念头一下闪过薛崇暕的脑际,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却见母亲在沐浴后,只把那还湿渌渌的浓密的头发随意挽了个松松的髻儿,衣着也很随便,只穿一件宽大的薄纱黄裳,套着锦袖,松松地扎着深黄色长裙,薄薄地搽着一层胭脂的脸上,双眉未经描饰,额间也未贴上她最喜爱的凤形花钿。她那双顾盼灵动的双目,透出一种很强的贯穿力。儿子在看她,她也正在审视着儿子。在她的眼中,薛崇暕虽然身着朝谒便妆,没有半点王侯的威仪,但那双锐敏的目光,却令她暗自欣慰。这双眼睛是她的。这便是她在几个子女中,最喜爱这个儿子的原因之一。
“我已经吩咐做你最喜欢吃的瓜羹了,”太平公主略略眯缝着双眼,笑着对儿子说,“吃了瓜羹,我有话要告诉你。”
“请母亲吩咐!”
“哈哈!真不愧是开府置官了的王爷了!”太平公主的笑声里,充满了自豪、爱抚,还参杂着些微的嘲弄,“在妈妈面前,也有仪有度的!”
薛崇暕被母亲说得满脸通红。
“暕儿!”太平公主笑罢,眼里突然流露出几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凄楚情感,呼唤着儿子。
“母亲!”
“你知道六月六日那晚,我让你去临淄王府通报讯息时,妈妈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母亲……”
“……哎,那时,太极宫简直象要被发怒的雷霆炸陷到地下去似的。你也就是在那时被为娘派走了……旁边,先帝梓宫下的安魂灯光,使为娘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里无缘无故地害怕起来……”
“母亲……”
“……我望望坐在殿阁长案后凝神草诏的上官婕妤。她装得也真象,好象真在用心揣摸字句似的。但她拿惯了笔的手却在发抖!素来好强逞能的上官婕妤也有发抖的时候,我这个历尽沧桑,一味争胜的人也会害怕……”
“母亲!不说了吧!”
“呵!暕儿!你怎么哭起来了?”太平公主惊奇地询问着儿子,不待儿子回答,她又沉浸到回忆中去,“那时,为娘不禁生了自己的气!”
“啊?”
“是啊!为娘当时气得呀……真想拿把剑来,把自己那颗怯懦的心剜掉!”
“啊!”
“为娘想:这有什么可怕的?韦氏为了登上御座,连他丈夫的命她也敢要,我太平公主难道比她没用?当时,为娘就想:哼!等着吧!只消把这伙东西翦灭后,我不仅要让我能干的暕儿陪我在这东阙上消夏、吃瓜羹;我还要文武百官,在含元殿上,陪着我的暕儿吃瓜羹!……”
“啊?母亲!”
“哈哈哈哈!暕儿,这不是么,为娘的第一个心愿,不是今晚就遂愿了么?哈哈哈哈!”
“母亲!”开始,薛崇暕还以为母亲是要向他倾述他也曾经有过的那种心情。六月六日之夜,当他奉命前去兴庆坊时,虽然事关重大,不能多看看母亲,但他一出宫城,泪水就和着暴雨一齐倾泻不已。他的心突然充满了对母亲的依恋。他觉得,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无比疼爱他的母亲了!
他怀着悲痛而又凄凉的心情,进了临淄王府,向李隆基密报了宫中变故后很久,都还无法消散。后来,刘幽求、普润和尚相继来到王府,共定里应外合的大事,众人说应该将此事呈报相王,而李隆基却豪气凛然地说:“我等所要进行的,是用性命去殉社稷、安天下的极险之事。事成,可归功于相王;不成,我们自己担着,绝不能牵累他老人家。现在刚举事就去禀奏相王,他同意了,便算参加了预谋;不同意,岂不败了我们的大计?还是不禀奏为是!”
听了李隆基这番话,众人都很赞同,也很敬佩他的扶社稷,救天下而又孝慈亲的胆识、见地。何为丈夫,何为忠良,何为孝子?薛崇暕从李隆基的举止上得出了答案。他心头一亮,“如果事败,我也应尽力保护母亲,碎尸万段,也不牵连母亲!”……
但是,想不到呵!母亲彼时彼地,却别是一番心思!薛崇暕开始惊诧不解,但当他悟出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时,浑身不觉颤抖起来。正想进言劝谏,刚喊了一句母亲,话未说出口,一个侍女送来了两盏瓜羹。
“暕儿,吃吧!”太平公主从侍女跪捧的洪州玉瓷描金盘里,拿出一盏瓜羹,递给儿子;薛崇暕赶紧跪着双手接了过来,坐回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