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呢?”宋璟是个执着而又性格外向的人。面对这种不可思议的朝而不“会”的奇怪现象,他实在忍不住了,也就顾不得宰相的仪度、朝臣应遵的朝仪,把脸从笏前移开,对上首的姚元之焦急地抱怨起来:“太子也应催促一下今上从速朝议才是呀!”
姚元之听宋璟抱怨之声太清晰了,不觉有些吃惊。他赶紧向宋璟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要冷静,同时又特别朝立于殿阶上的左右金吾将军努了努嘴,宋璟会意地点点头,只好重新把那焦急、愠怒的脸对着朝笏。可是,当他看到夹于笏内的那一沓奏章时,恰似火上浇油,胸中的怒火燃得更旺了!他真想不顾仪典,奔上殿去,提醒睿宗东都危急!京师百姓怨声载道!……可是想到那样不仅于事无补,反会招来今上的恼怒,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看着时光在这一事未议的含元大殿上白白地逝去……
姚元之的心情,并不比宋璟稍好一点。但他那青髯飘飘的狭长脸上,却不象外向的左相那样布满愁云。他具有宰相凝重矜持的风度。要从他的脸面上寻出他心中之情,是非常困难的。无论何时何地何事,他都能克制自己的喜怒哀乐,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怎样将拟议中的事化为现实上面。面对今日朝会这一特殊现象,他虽也焦灼,但更多的却是冷静地分析眼前事情的背景,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依制坐于朝堂之上的三位人主间,对今日的朝议项目意见不一,而以“两问”惯例处决朝事的今上,在妹与子间,处境窘迫。“怎么才能争到首议我和宋大人拟奏之事,而又不致为公主所挫呢?……”他苦苦思索起来。
左部班中的窦怀贞、肖至忠、岑羲等三人,也不断交换着眼色,动着心思。
这三人与宋、姚二人不同:他们知道今日朝会冷场的原因。太平公主趁着早朝时,特别驱车于光范门前,叫来窦怀贞,透露了今日朝会将要议及的诸项大事,并要他们三人认真做好准备,使今上下诏议选先帝皇后和举行大酺。这两件事,从表面看,是尊崇皇权君威的举动,但实际上,却是逐步削弱东宫在朝野间的威望、影响的一整套措施中至关重要的一步。翦除诸韦,使东宫在百姓间的声威大张,但附翼于东宫的羽林将官近日的扰民行为,已经使百姓们对东宫的为人、志向产生了怀疑,甚至新的怨恨。如果能阻止调遣羽林将官出京,那么这种怀疑、怨恨会因这些害民功臣的继续作恶而深化。不需多久,东宫刚刚在朝野间获得的崇敬,就会因这怀疑、怨恨的深化而化为乌有!另一方面,大酺之议得行,大赦则依典颁布,李隆基也就不可能在征讨逆王重福方面有所建树。而重福作乱之心不死,又能使李隆基分心于彼,对朝中事体难以尽心对付,这对太平及其所属挟制睿宗,达到他们掌握朝政大权的目的十分有利。因此,如何赢得今日朝议的胜利,也成了这三位宰相重臣此时此刻思虑的关键。对这冷场,他们并不似宋、姚二相那么焦灼不安了。他们在翊善坊的公主府内可谓筹划有方,但真正上朝议政,那些不可登大雅之堂的道理,自然难与宋、姚二人光明正大之论匹敌。因之他们虽也挖空心思盘算着怎样对付宋、姚二人,但也希望避免争论。甚至还希望睿宗能想出几桩不痛不痒的事来,宣召几名不大不小的官儿上殿,虚应一番故事了事。他们深信公主自有办法叫其兄在散朝后就范。但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却不见任何动静。窦怀贞这时斜眼往龙尾道两侧的四、五品班中瞟了一眼,可怜那些绯服朝官,既无廊檐遮顶,又无梧桐、松柏掩身,勾着头,捧着笏,直挺挺立于火红的朝阳之下,汗如雨下也无法拭一拭。看着这班朝臣,窦怀贞不觉悠悠然骄矜自得起来:他这个昨日连龙尾道列班资格也没有的益州长史,一夜间便列班东廊的金钩竹帘之内!这变化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定是天意呵!只要依附惨紫帐,何愁不列班西廊?一时间,他似乎觉得足下那稳固坚实的涂朱砖地正在化为缕缕云烟,托着他向九天升腾而去……
又半个时辰过去了!
“今日朝会出了什么事啦!”
“奇怪呀!”……
不消说两廊,就连龙尾道两旁的朝臣,也忍不住碰碰肘,眨眨眼,低声嘀咕起来。
殿上,睿宗大汗淋漓,几乎要以手拭额了。也就在这一霎那间,他突然想到:“我何须只想到五位阁臣的四项朝议呢?若将中书省七位宰相皆宣到殿上,叫他们禀奏需议之事,再听太平、三郎议处,岂非万全之计么?”有了这个主意,他就象负重跋涉了很远的里程,一朝释去重负一样,顿感轻松异常,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今上有旨,宣中书省诸相上殿哪!……”终于,从丹墀上传来了高力士的宣诏之声。当百官看见宋璟、姚元之、张说、窦怀贞、肖至忠、岑羲、陆象先等七位宰相,分别走出东西两廊,在殿阶前脱去朝靴,准备鱼贯上殿时,都不由得喘了一口气。
七位宰相上殿之后,依序跪伏在御案前,山呼万岁。睿宗颔首,令其分列于案旁。七人又朝拜太子、公主后,这才往御案两侧分开侍立。
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脸露微笑,目答了群相的朝拜。但两人的心里,却并未产生象此时朝廊上下众人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相反,李隆基见七相上殿,更担心对宋、姚请奏的两事不利。两口怎敌四嘴?况且父皇在决策方面,往往倾向依从太平。太平公主却担心七相上殿,挨班奏事会被姚元之、宋璟占先。她一面寻思设法让窦怀贞等人越秩而奏,一面暗中怨恨兄皇,囫囵得糊涂!
“省中有何事须议,众卿可同太平公主、太子当朝议来。”睿宗象鱼刺鲠喉,急于吐出似的,口敕了这番话。然后,朝惨紫帐和右墩上的两人微笑颔首,大有“拜托二位”的意味。
李隆基稍稍吁出一口气。按朝典仪程,自然应由中书省长官首先奏事。这一来,宋、姚的奏议,便占先了。
“臣宋璟启奏陛下!”宋璟早就等着皇帝这一道口敕了。睿宗话音刚落,他便走出班来,急匆匆地跪伏在案前,朗声奏道,“今因羽林万骑将官……”
“宋卿!”大出李隆基的意外,太平公主恰在这时,从那惨紫帐后笑吟吟地呼唤着宋璟,宋璟感到事出突然,不觉怔住了:“公……主……?”
“卿那幞头后角是怎么啦?”
李隆基立刻预感到姑母这时带笑指责宋璟幞头纱冠后角斜垂后脑下这一细微的失仪举止,一定别有用心。果然,就在宋璟脸红耳赤,去整肃衣冠时,太平公主却唤起窦怀贞道:“窦卿!时辰不早了,卿可奏来!”
“臣窦怀贞启奏陛下!”
直到窦怀贞跪地朗声奏报时,李隆基、宋璟都还未从这闪电般一击下回过神来!姚元之那难见喜怒的脸上,也微微现出了一丝难为人察觉的惊讶神情……
“臣与肖至忠、岑羲等已早表奏陛下,先帝寝陵虽定,但因无后附葬,梓宫长停太极殿,至令先帝陵寝难安,举国为之惶惶;再有陛下登极已近两旬,尚未举行大酺,答谢天地,臣等恐碍国运隆昌!今日朝会,望乞圣聪早裁!”
窦怀贞奏毕,仍归列肃立,听候睿宗的诏谕。心中却暗自讥笑宋璟为一角幞头坏了大事;对公主手腕之高明,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不能让太平公主再抢先了!”李隆基边听窦怀贞启奏,心里则愤然地提醒自己,“她若从旁一赞助,父皇便会下诏,到那时,事情便无转机了!既然宋璟、姚元之被禁奏事,那只好自己亲自出战了。”
“启奏父皇!”窦怀贞刚一归列,李隆基便离开坐墩,立奏睿宗,“窦卿所奏,关乎先帝寝陵、本朝昌隆,”他先对窦怀贞的奏章作一敷衍,然后话锋一转,“然儿臣闻:国有大难,未可言昌隆;人情不安,不可行庆祀。今逆王重福,集兵于东都之郊,包藏祸心,窥测神器,朝野不安,官民患之!而京师之中,斜封滥官集伙滋事,羽林将官中恃功扰民者为数不少!此二事,致京师不宁,何以宁天下?叛逆不除,何以固国基?故望陛下圣聪明断:遣精兵以除逆!罢斜封以正纲!改授羽林将官外官以定京师!果如此,则国有昌隆可言,君有恩威建树。望陛下三思!”隆基奏到此处,万感齐集,不觉于慷慨激昂间,渗着强烈地忧愤之情。连睿宗听了,也大为所动。他一边朝儿子抬抬手,要他归座,一边把脸向惨紫帐转过去,他在心中鼓励自己,要助儿子一臂之力,说动其姑母能先议决此二事。
正象刚才太平公主自己对太子及其所属猛然一击,使李隆基等人惶惶然不知所措一样,李隆基的亲自出马回击,也使太平公主在惨紫帐后坐立不安起来。姑侄俩虽所谋各异,但在此之前,仍是以各自所属官员的明争,来掩盖他们的暗斗;今天李隆基却一反常态,亲自出面力争,这使太平公主不能不有所顾忌。她想避免这场斗争过早地表面化,不然,将会影响她的全面布局,于是,想用“缓议”这一招,把两边的朝议都拖宕下来。
“御妹!”不料,她话还没有出口,皇帝却朝她说话了,“太子所奏两事,以朕观之,不可延误了……”
“陛下!”一听素无主见的哥哥居然说出“以朕观之”这种话来,而且明显赞同太子的意见,太平公主也沉不住气了。她毅然放弃“缓议”之计,硬着头皮不待兄皇说完自己的主张,便一头截住了他的话,“以妹思之,太子所奏实是定国安邦的大计,”她也如太子一样,虚晃一枪,然后急急地说,“但重福集兵一事,尚属浮言,未探得实即派大兵征讨,恐于方立新君的本朝,诸多不利!”
“嗯?”睿宗一听妹妹这话,又犹豫了起来。
“至于斜封众官一事,”太平公主决心不给太子插言的机会,她话如潮水,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虽是诸韦所为,但到底是经先帝敕封过的。一经罢却,于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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